酷似齐格勒的声线,让叶婉婷一时之间有些发懵。
“诺布尔?”叶婉婷茫然地复述一次这个陌生的名字。
“是的,诺-布-尔。”电话中的男人笑着,慢慢地重新讲了一遍自己的名字:“记好了吗?要不要我再多念几次给你?”
“哦,不用。”叶婉婷有些不好意思地转念回来。
仔细想来,齐格勒应该还在国内,正在a大读书。而且虽然声音有所相似,可两者间的语气完全不同。
“你就是贝特朗家的新成员?”
“是的,我刚刚到这里一周。”
“那太好了,大概我这个电话就是为你而打。”诺布尔的南部口音很重,和叶婉婷在学校里学的,以及贝特朗一家人的发音都很不同,却很好听。
他好像怕叶婉婷听不懂,刻意放慢了语速:“卡特跟我说他家里来的新成员,手机丢了,要帮她买部新的,问我哪种好,我想起来正好我这里有一只新的还没有用,让他有时间过来拿。”
“那谢谢了,多少钱?我让卡特带给你——”
叶婉婷的手机丢在飞机上。她关机之后塞进牛仔裤的口袋,大概是扶着方微微的时候掉落在座椅缝隙里,下机时没有留意,直到到了贝特朗家准备打电话回家报平安时才发现。
“噢不——”诺布尔大声否定,笑得开怀:“我可不是卖手机的!卡特说他的婷非常非常美丽又可爱,我也非常非常想借这个机会认识一下。”
这样畅快的笑声很感染人,让电话另一端的叶婉婷也微笑起来。只是她的法语还是有限,一时不知道怎么样回答才好。
“那就说定了,这个周末,来我工作的酒吧玩吧。”诺布尔不容反驳,又强调道:“周末,一言为定,再见。”
难道自己成了惊弓之鸟了吗,仅仅听到一个类似的声音就被吓到。放下电话的叶婉婷抱膝坐着,深深地陷入松软宽大的沙发。
离得这样远,仍是摆脱不了那个阴影?灵魂深处的伤,要过多久才能够愈痊?
卡特推开房门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情景。正在沉思的东方女孩,静默地坐着,她漆黑的眼眸里,不知道盛着多少秘密。如他见过的中国水墨,就在他的眼前徐徐地展开,只是那一幅优美的画卷,诠释着他所不能了解的寓意,独自散发出淡淡的幽香。
周末下午,叶婉婷跟着卡特和翠花踏进了位于东部第十二区的坚果吧。
大概时间的关系,客人还很少,只有寥寥几个小桌边,有情侣依偎着说些甜言蜜语。角落里,有个迷你的小舞台,一个包着头巾戴着黑镜的男人拨着吉它弦。叮咚叮咚的声音,没有太大的起伏,可是曲调舒缓而温暖。
没等他们招手,服务生就送上了饮料。
“一定是诺布尔告诉他们的,不准我们喝酒,连咖啡都不给。”翠花有些不满地说着,冲着小舞台那里翻了个白眼。出门前,她特别花了半个小时来化妆,银绿色的眼影,将她的眼睛衬得溢彩流光。
“又在背地里说我的坏话?”一曲终了,那个包着黑底白点头巾的男人放下吉它走了下来,搂住了卡特的肩。
他深灰色的发丝从头巾里露出一些,在彩色灯下反射着光芒。他咧开嘴笑得灿烂,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翠花扑了上去,结结实实的拥抱,贴面亲吻,然后拉起了叶婉婷给他介绍:“诺布尔,这就是我们的婷。”
诺布尔看着还保持立定姿势,瞪大眼睛站在那里的叶婉婷,笑着走上一步抱住她,在她的脸颊上左右各蹭了一下,却没有放开她,看着她的眼睛说道:“婷,见到你,我真开心。”
他紧紧的拥抱住叶婉婷。与他的声音相似,都太过热情,这让叶婉婷觉得有些喘不过气来。
“我还要去唱歌,一会儿再过来。”诺布尔放开叶婉婷,又回来他的角落去。
叶婉婷咬着吸管,眼睛却定定地看着他。一如街边的流浪艺人,诺布尔穿着黑色的t恤衫,下面是一条松垮的牛仔裤,上面还有几个大洞。
坐在光线昏暗的酒吧里,宽大的眼镜仍戴在脸上,挡住了他的目光,可叶婉婷还是能感觉得出,他的视线停留在他们所在的这个方向,嘴角始终挂着微笑。
诺布尔接下来又唱了一个多小时,才去老板那里结了薪水,收拾东西走过来,拧开水瓶喝了一口,提议道:“请你们去坐船?”
翠花是最先同意的:“婷,坐在船上,你可以看到巴黎最美的地方,包括你曾经在书上读过的圣母院、卢浮宫、埃菲尔铁塔、圣心教堂……”另一边的卡特也连连点头同意。
上船的时候,先上去的诺布尔回头接下翠花,然后才是叶婉婷。
他伸出手臂,扶住她,笑着道:“来吧,我的宝贝。”
初秋的塞纳河,被傍晚的光线染成了金黄的丝带。涓涓流淌的河水,正在娓娓讲述着它曾经发生的多少被世人知晓或者忘却的故事。
叶婉婷没有走马观花地欣赏两岸那些著名的建筑,她一直在摆弄着诺布尔拿给她的新手机,那里面,已经装好了一张新办的电话卡。刚刚她一再坚持,将她准备买手机的钱塞给了诺布尔,最后诺布尔吹声口哨,弹了一下钞票,收进口袋。
“婷,你怎么了?”坐在她身边的卡特问道。
“没什么,”叶婉婷转过头来,又看了眼坐在那一端的诺布尔,他正在凝视着缓缓下落的金红太阳:“诺布尔是你的好朋友?”
“是的,我们小时候就认识了。”卡特眨了眨他的眼睛:“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叶婉婷暗自吁了一口气,跟自己说:他真的不是齐格勒。
可是,为什么他们会那样相似?连下颌上的那条浅浅的沟,都是相同的。
但他们又是那样的不同。齐格勒讲话不多,总是低沉、严肃,而诺布尔快乐、热情洋溢。叶婉婷从前曾听齐格勒讲过几句法语,那是她唯一一次去他的公司,听他的吩咐将一份落在家里的资料送到办公室。当时他正在送几个客人出来,没有用翻译,而是自己讲了几句简短的法语,完全是道别的话,跟学习磁带一个效果——标准的、公式化的,没有感情也没有口音。
从昏暗的酒吧里出来,走到阳光下的诺布尔反而摘下了眼镜。他的眼睛与他的头发是一样的灰色,叶婉婷惊讶于诺布尔灰色的眼珠近于透明。
那真的不能是他,她没听过齐格勒唱歌,没见他弹过吉它。最重要的是,那个总是高高在上的男人,更不可能去酒吧里弹唱赚钱。
也许,她真的应该相信,这个世界上,真的会有如此酷似的人?
直到晚上,诺布尔开着他的老爷车,一路轰鸣着将叶婉婷他们三人送回家。他先跳下了还在大口喘气的车,绅士地为坐在后排的两个姑娘打开车门。
诺布尔托着叶婉婷的手等她下来,凝视着她的眼睛:“婷,开心吗?要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就跟星星许下你的心愿吧。”
那时,满天璀璨的星光在闪烁,秋风凉凉的吹过来,吹得人每个毛孔都如被熨贴般舒服。
叶婉婷抬头看他:“可是,我的心愿有很多。”
诺布尔收起笑容,认真地答道:“那就一个个来,详细地都说给它们听。”
“诺布尔,你偏心!”坐在车座上,两腿还垂在车外的翠花一声怪叫:“你每次都让我许一个愿望,为什么今天却让婷都说出来!”
“噢,不——”诺布尔又跳回到他的车上,一溜烟轰鸣而去,留下笑声:“说吧说吧,反正都是免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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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琪的邮件如约而至,一封封汇报着她的行踪。去学校的登记注册,日常的餐饮娱乐,比叶婉婷发给周欣的邮件还要详细。
她好像迷上了街拍,邮件还常常附上几张照片,“我们住的房子” “我们的车” “我们今天去的超市” “我们今天加油的地方”……
照片上偶尔有费格铭的背影,只是没有她自己。
又是一个周五的晚上,叶婉婷接到赵琪的新邮件:“亲爱的,我们今天去游泳了。再小声地告诉你一个秘密,那就是——我们拥抱了!!!”
附上的照片,是一汪倾斜的泳池,清澈碧蓝的水,倒映着一片片白色云朵。照片上有几滴透明的水痕,那一定是落到镜头上的水珠。
“恭喜。”叶婉婷回复了两个字,松开鼠标,滑开椅子。再想一想,笑了,又滑回到桌边,添上:“亲爱的,抱紧点儿。”
她取出手机,按照叶宽给的号码,打给了唐秋,直到最后才说道:“爸爸让我代他去看望一下王向东王叔叔。”
“可是,我马上要出门去开会,这一段时间都不在,不能够陪你啊——”唐秋在电话中有些迟疑地说道。
“没关系,我自己也可以的。”叶婉婷执拗地回答。
停顿了十几秒,唐秋道:“好的,你可以。”
唐秋将地址给叶婉婷说了一遍,担心她记得不清楚,又发到她的手机。
王向东被唐秋送到了郊外的一家医院,离贝特朗家较远。周六早上,叶婉婷拒绝了卡特主动要求的陪伴,独自辗转换乘几趟地铁和公交车,迷迷登登地于三个小时之后,终于看到茂密的树林中,掩映着的一幢白色房子。
病床上的那个中年男人,有着与叶宽几分相仿的气质,只是他还蓄着须,苍白的脸上,隐隐透出来的是绝望。
“王先生,我是刚刚从国内来的学生,听说你发生的一些事,特意来看望你。”叶婉婷刻意地用浓浓的家乡话说道。
王向东听到叶婉婷的话,有些意外。他仔仔细细地端详着站在床边的叶婉婷,近乎贪婪地一寸一寸看过,最后才闭上了眼睛,道:“谢谢你,请座。不过也没什么好看的。”
叶婉婷静静地坐在床边看他,甚至看到他太阳穴上的血管在跳动,“不,我是偶然听说的,王先生和我是同乡,所以——”
王向东猛地睁开眼:“请不要将我的事情说出去。”
叶婉婷俯下身体,在他的耳边小声说道:“好的,当然不会,这是我们的秘密。”
她跟他讲些国内的变化,也讲自己刚刚来这里发生的一些笑话。她自顾自的讲,王向东始终闭眼不说话,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闭合的眼皮下,眼球不时地转动。
叶婉婷的视线最终落在王向东搭在被子外的手。那只手上有几道触目的伤痕,无力地放在那,与它的主人一样的虚弱。
临走前,叶婉婷握住了它。过了好一会儿,说道:“我下周还会来的,王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