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渐渐清晰的思绪中,肯定了眼前这匹狼就是和他有着极其复杂关系的那匹狼。他顿时产生一个念头,这个念头对于人类而言,有些不可思议,他想赤手空拳走近看看它,哪怕它是做了一个狡猾的神情,等待石头落入它血腥的陷阱中。而石头已经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只想走近它。这种感觉愈发强烈,不亚于想见他的生母。而那匹在高处的狼,伏爬着,一动未动,更没有那种野兽身上时刻警惕的神态,眼睛也微闭微开,看不见它的尾巴,如果它的尾巴是放松地爬在地上的,那么它是全部把自己交出来了。
石头鬼使神差地行动了,他慢慢地向西边的石坡走去,之间的距离一直在减少,气氛在石头心里越来越紧张,从他跨出的第一步就做好了成为狼猎物的心理准备,除了以命确认外,他什么都不在乎了。他本身就和牛羊马一样卑贱,任由被宰割的对象,没有地位,也不知道什么是尊严。他吃的是肉,却和长肉的牛羊马生活在一起。阿木尔把他看成一个人,头一次他成了人,他有了安达,成了一群山鹰的安达,虽不知道自己的尊严,但渐渐懂得了草原的尊严,他恨透了日本人。
石头上去了,和狼之间只有一步之遥。他看清了它的整个身体,尾巴像他想象的那样是完全放松的,但他紧张地走到它跟前的时候,老狼发出了呜呜的叫声,像是向故交打招呼的声音,更像年迈体衰的母亲看见儿子的声音。它自然地翻过了身子,肚腹露了出来,脱毛的四肢朝天。石头往往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他毫无意识的跪了下来,低着头抽泣起来,眼泪像洪水一般倾泻出来。
他已经完全明白了一切,不用在证实什么了,一只猛兽如此善意的举止,已经说明了一切。它轻轻地咬着石头的手摇来摇去,就如一个老人拽着小孙子的小手摇来摇去那样,石头一只手在它的腹部挠来挠去,感觉面前不是一匹猛兽,而是一只生完羊羔精疲力尽的老母羊。
石头知道了这是一匹老公狼,他自己的泪水还是止不住流,滴答滴答溅到老狼的鼻子上,它却表现极其愿意,一点不反感。
石头发现了一个令他更揪心的现实,离老公狼半米外,一堆狼骨头。皮毛已经被风吹散了,不知何时就死了。狼骨头还保持着一匹狼伏爬的姿势,没有挪动过,说明了那匹死去的狼大概是老死的,而且是这匹公狼的老伴儿。狼的那种亲属情,尤其母狼和公狼之间的感情,已经在草原流传千年了,长生天总见证着,从西到东,从北至南,草原的狼就是长生天麾下的崇高使者。它们有着凶残的爪子,也有着人性中难有的豪情和悲壮。石头哭着,在母狼的骨头面前,抛洒了些奶酒,深深跪磕了三头。把把仅有的口粮,一串风干的牛肉,从怀里的塑料袋里拿了出来,提到老公狼的嘴边,公狼伸过来嗅了嗅,叨去了。石头看着它腰骨都快露出来了,心很酸,大概老公狼也很久没有进食了。
明显,它进食的样子,也全不是一只威风的狼了。就是使出全部的气力还是吃力,像位老人吃干奶酪一般的难劲儿。
这几天的天气特殊好,好似是预先安排好的。白天艳阳高照,夜晚月亮通明。石头和老狼待到了午分时,石头要为老狼做些事情,他看它的样子,也熬不了多久,可如果不进食,就这么几天的事情了。他不忍心,在他心里,公狼就像他从未谋面的父母。他要尽孝送终,连对他残酷的主人,他都料理后事并守了三年,何况他的前身或进牧场之前,就一定有狼的姻缘。
他决定宰掉一只羊,虽剩下了两头牛和四只羊,要是若能换回老狼的命,他愿意都杀掉。石头就是这样一个不折不扣的二愣子,只要下了决心的事,谁都拉不回来。但他心里也为牛羊难过,可只能如此,在极短的时间里,他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办法来。而一个成年的蒙古牧羊人,已经数不清杀了多少牲畜了,而且是要靠着这门手艺生存,所以牧羊人有着极其矛盾的两面性,这是命运的安排啊!
蒙古人绝对不能吃狼肉,这是大忌,是触犯长生天的事。
石头从二狼山顶就可以看见他仅有的最后家底了。有一天没有了,他就得另谋他路了,一定不是放牧了。此时的草原里,已经没有放牧的可能,天灾人祸都不允许了,而且其他的蒙古放牧人陆续成了反日阵营里的一只只山鹰。他已经想好了,等送走了老狼,他就直奔西边去投靠阿木尔他们。
牛羊是永远不知自己命运的牲畜。也许正如此,它们可以成为人类忠实的朋友。而人类与人类之间是不可能存在真正的友谊。强强之间,也许只有互相的牵制与利用;强弱之间,只可能结出掠夺和屠杀,还有仇恨的果实。文明的人类经常把森林中残酷的法则搬到自己餐桌上,为满足食欲而大动刀叉。那些草原生活的可怜的牛羊马就不同了,彻底不知道自己命运,哪怕就算知道了,它们也会献出来,尽量满足人类的需求。
作为牧羊人太清楚人与牛羊马之间的奥秘了,石头自己本身就是一个完美的答案。
石头宰杀了一只公羊,不只为了那匹孱弱的老公狼,也为自己。他两天多没有进食了。公狼逐渐有了些生气,但不可能站起来了,太老了,甚至可能得了疾病,靠着进食勉强维持了五六天,还是死了。
死的那一夜,它艰难地爬到母狼的骨头旁,身子伏在骨头上面,歇斯地呜呜了几声,过去了!石头无奈地目睹着悲惨一刻的发生,他想做点什么,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替代不了它。他点起了一堆火,火苗低沉的嚓嚓响,按照它的方式燃烧着,似乎有些哀伤却提不起劲儿来。就连石头自己也是一点劲儿都没有,瘫坐成一团,脑袋揣在怀里。那只狼的死对于他而言,像死了最亲的亲人一般,泪已经哭枯了,他心里不知道如何招架这丧亲之痛。而这位所谓的“亲人”,命运才刚刚让相见,就成了永别。命运太残忍了,比杀死他都厉害。
石头从来没有体会过母爱或父爱的滋味,一次次殊特的人狼情愿,让石头的心逐渐变成了人的心。否则他永远只能是一块石头。那只狼没有让他尝到凶残和狡猾。他至始至终感受到的,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得到这样的感受,那就是从狼身上流露出的母爱般的温暖。
借着月光和柴火之力,石头守着老狼发了一夜呆,像中了风似的。第二天,天刚亮,他就准备就地埋葬两匹狼,山上都是有棱有角的石块,不能与草原上松质土层相比,也不能用刀刨,只能用手,最多找一根木头作为辅助的工具。
就那样,两只手把一块块石头从原处搬至到别处,一天下来,挖出一个大坑。偶尔遇到大石块,手力使不上,就用木头撬。大概挖了两天,两只手指甲血肉模糊,都不成了模样,有的手指甲直接坏死磕碰掉了。石头疼,可只有忍着,他要把事情干完,不留一点遗憾。
把两只狼轻轻放到墓坑里,使得靠护的很紧。母狼的骨头摆放在公狼腹部,里面塞满了茅草。石头实在不舍将两匹狼用石头垒进去,心理斗争差不多进行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已经是痛苦欲绝了。他跪在那里抽泣着,慢慢的,慢慢的,一块石头接着一块垒进去,渐渐垒起了一个墓堆。他用刀把一根木头从中间劈成两截,选准一块比较平滑的,拿起刀在上面刻了一个“狼头”的图案,像墓碑一样插到石堆上。然后把马酒袋子里酒一滴不剩地洒在石堆旁,扑通扑通地磕头,不知磕了多少头。他自己也没有去数,只是额头开花了,血顺着胡子流下来,石块上一滴又一滴,磕得他有些晕头转向。
石头还结巴地跪求长生天:“愿保佑这墓石堆不受惊扰!”不知继续待了多久!
他必须要走了,这也由不得他自己。
是啊,一切的生灵,生死都有先后的次序,一切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
石头收敛起悲伤的心,吆喝着仅剩的几只牲畜,孤单地向西边去了,他牧羊人的影子渐渐消失在地平线上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