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报啦!看报啦!国师南极斩龙,俘获巨兽七十二头,押游四海呢!”
“看报啦!看报啦!狗皇帝直言大统领身死之日便退位让贤,还政于民哩!”
“看报啦!看报啦!北方农社结余,种田不仅不交税,还有补贴?”
……
宜兴街头,各类报刊的叫卖声此起彼伏,屁股不同,自然也角度不同,语气不同,但总体而言,是北方先宣战了。
嘉靖的表态,让帝国的割裂摆在了明面上。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江南百姓心情相当复杂,而关于张执象的报纸上那寥寥几副“凶兽游国图”又太过震撼,让人恍忽。
名为“荆川书院”的一家私塾前,唐顺之取了今天的报纸。
都不等回院子,竟然直接站在门口翻看起来。
他身后的学生看了标题,直言道:“先生,北方如今愈发不像样了,谈玄之风甚嚣尘上,这又是斩龙,又是巨兽,又是鬼神斋醮的,简直民不聊生啊。”
“民不聊生?”
唐顺之嗤了声,拿出那张介绍北方生活现状的报纸,说道:“北方如今种田开始发放补贴了,官府给补贴,农社给分红。”
“每种一亩田,补贴100元。”
“发展好的农社,百业兴旺,能够创收营利,分红还要更多,瞧瞧这个,沁源县老寨村的农社,去年的分红,就每人8000元。”
“北方统计盈利的八百多个县,平均分红都有1000左右。”
“日子是越过越好咯。”
学生道:“这钱也不多啊,我们平均工资也有三四千呢。”
学生是真心如此想的,唐顺之却叹了口气,拍了拍弟子的肩膀,说道:“城中是这样没错,但你要知道,即便是江南,八成以上的百姓,都是活在乡村的。”
“江南是富庶,但土地物产也不至于数倍于北方。”
“城里面多出来的,就要乡村来补了,工人们一个月三四千,有教育、医疗、养老各方面的保障,这些都是要钱的,钱从哪里来?”
“工农剪刀差来。”
“上亿的农民,默默支撑着这一切。”
“他们背负着均田时买下土地的贷款,迷茫着看着自己的财富流失,越是努力,越是看不到甩掉包袱的那一天,只觉得愈发疲劳……”
“终有一天,他们会忍不住的。”
“而北方的农民,已经开始享受生活了。”
“重要的不是钱多钱少,而是朝廷的方针和态度,北方的朝廷心里……有农民。”
“这就是差别。”
学生挠头,道:“可是,这样很亏呀,农民种地才产出几个钱,工厂一天的开工,精美的工业品不仅仅各处需要,外贸更是可以换真金白银、珠宝象牙这类。”
“北方这么搞,财政肯定有压力,工业发展肯定受阻。”
唐顺之微微沉默,他不知道该如何给学生解释,只能叹息一声,因为他的学生不是农民的孩子,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的差别。
大明2.4亿人,超过两亿都是农民。
如今又无敌国外患,京师想的是普罗大众,而南京想的只有城市……
谁是真正的公平,谁是真正的心怀天下。
不是一目了然吗?
当然,学生看不懂,唐顺之也不怪,因为他们本就不愿意看懂,他们是既得利益者,是徐阶掀起的时代中的受益者。
他们当然不会去体谅供养他们的农民。
“徐阶搞错了,公平这东西,是骗不了人的。”低声呢喃一句,唐顺之收起了报纸,说道:“帮我收拾行李吧。”
“不用等国师来请了,我自去京师,修玄黄大典。”
“南京变来变去,与历朝历代又有何不同?但京师的不同,长生革命的不同,我唐荆川已经看到了。”
……
宜兴渡口。
当唐顺之遣散了学生,带着两个书童准备坐船北上的时候,惊讶的看到了等在渡口的徐阶,愣了一下,便上前行礼:“竟不想大统领会来,唐某受宠若惊。”
“坐。”
让唐顺之在对面落座,徐阶亲自斟茶,说道:“张执象要修玄黄大典,非荆川兄能够担任副主编不可。”
“荆川兄既然决定北上,我自当来送一程。”
唐顺之有些尴尬,毕竟徐阶曾多次邀请他出仕,但都被他拒绝了。他没有想到徐阶会亲自来,若说徐阶派兵杀他,他反而坦然自若一些。
“荆川兄无需疑虑,南北差异我自是知晓的,今日送君一程,不过是随便聊聊。”
“我……不太明白大统领的从容。”
唐顺之喝了口茶,不再尴尬拘谨,敞开天窗说亮话。
在他看来,北方如此大的动作,南京这边却无动于衷,实在是不该,就算是黔驴技穷,徐阶也不该如此从容才对,好像胜负与他无关似的。
徐阶微微一笑。
说道:“考验人类文明的,从来就不是我徐阶,我与京师作对与否,并不影响,甚至那被斩杀的黑龙也好,我这里也罢,都是如此。”
“真正影响人类文明的,永远是你们人类自己。”
“张执象能得一时之人心,却也不能得百世之人心,人民的觉悟,说到底还是没有开的,毕竟连开智都还有很远的距离。”
“故而,我赢了也好,输也罢。”
“人心的大考,始终还是要来的。”
唐顺之握着茶杯的手指不由有些发白,他听得有些一头雾水,但却敏锐的察觉到了一些东西,不由问道:“你什么意思?”
徐阶却抖了抖肩,说道:“此翻迎送,是想问荆川兄一个问题。荆川兄修过实录,便览群史,精通六经,应该是能回答的。”
唐顺之严肃道:“什么问题。”
徐阶言:“荆川兄认为……有神吗?”
唐顺之愣了,这是什么问题?孔夫子说敬鬼神而远之,张执象在夷州的时候说神道是人道伟力的具现,而如今大暑之世,各种显法,显然神鬼是实际存在的。
“当然……”
刚开口,唐顺之顿住了,他看向徐阶,迟疑了一会,才问道:“你说的那个神,是安排了一切因果的神?”
徐阶耸了耸肩,起身,道:“姑且吧,近日看得越透,越觉得不舒服。”
“总感觉,自己像是一枚棋子。”
“啧啧……”
唐顺之了然,道:“人算自然不如天算。”
徐阶笑道:“那便……胜天半子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