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斜照,夕色染透两岸,江上无数渔舟唱完而归,袅袅炊烟升起,有淡淡的米粥清香。
师父跟在妇人后边上岸,回身牵我,轻风将我们的帷帽吹起,并带来几缕牧笛声。
付了船钱,师父去到不远处的路口,在简朴的车马行租了辆马车,车厢很小,五人显得有些拥挤,怕我会闷,他们让我坐在窗边,窗外满山满山的金秋,在夕阳下特别迷眼。
"真快啊。"师父感叹,"一下子,竟觉得从来未曾出去过。"
"还是人间好看。"女子道。
"那是自然,"师父笑了下,顿了顿,他回头道,"可是你们不能呆太久,到了穹州以后便回去吧。"
女子一愣,蹙眉:"仙人,我们想陪着少主。"
"别再让我们师徒有亏欠了,"师父道,"若你们在此太久而伤到身子,丫头要还有机会知道,她会难受的。"
男子和女子对望了眼。
坐在斜侧的妇人道:"回去吧,日后若有机会,我会带初九去找你们的。"
女子没说话。
男子道:"仙人,你们觉得少主还能活多久...能不能,让我们陪到少主她..."
"你们回去吧,"师父低声道,"我们不会就这么让她离开的。"
女子朝我望来,一直挽着我胳膊的手轻握住我的手指:"少主。"
"嗯。"我应道。
她一笑,又喊道:"少主。"
我有些累,但还是应了声:"嗯。"
"少主。"她再次喊道。
"怎么了?"
"少主..."
她垂下头去,低声哭了起来。
"木萦。"男子叫道。
"你别哭。"我皱眉道。
她吸了吸气,点头:"好,我不哭。"她对我挤出一个微笑,"少主,我是木萦。"
"木萦。"我道。
她开心的笑了起来。
我看向我们的手,心里无端觉得有些难过,我动了动唇瓣,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气氛变得沉默,师父忽的指向窗外,叫道:"丫头快看!那条鱼好大!"
我循目望去,一个渔翁正在收竿,听闻声音回头,提了提手里的细绳,冲我们开心笑了笑。
师父挥手,报以同笑。
两日后,我们入了一座城,那对男女在我睡时离开了,我醒来已经在马车上,狭小空间变得宽敞许多,但我总觉得缺了点什么。
一路南下,经过青岸,穿过山谷,若路上没有城池,我们便在野外枕星卧野而眠。
几日后,江雨绵绵,天色复又暗下,我们弃了马车,又乘舟船,在一方云低江阔处踩着月色上岸。
小雨润湿地面,湿湿嗒嗒,江风拂来,树木倾倒,带着微凉寒意。
妇人替我整理衣裳,将我的帷帽戴好。
师父也带着帷帽,面上纱布每日都在换,不知何时会好。他站在一旁,手里抱着很多包袱,不知道是在看我,还是在看远方。
"师父。"我叫他。
他转了下身子:"嗯?"
"没事。"我道。
原来是在看远方。
"怎么了?"
我朝前边望去,大约是他刚才所看的地方,很大一片桂树,更远的地方是大片大片绵延的杏林。
我说道:"我刚才想知道你在看谁。"
妇人笑了,看向师父:"她又孩子气了。"
"她本来就是孩子。"师父道,"你不想想你大她多少。"
妇人点了下头,又道:"那你也是我的孩子。"
"我呸!"
明月悬于半空,师父说快要中秋了,山上清冷,梅林早早开了,现在去会有很多花海,成片成片,是我小时候最喜欢看的。
我们往山上走去,他边走边讲故事,风动花落,清淡声音落于月色下,似花香一样沁人心脾。
杏林褪了许多颜色,师父讲完《紫杏楼船》,停下脚步,抬头望着月亮,忽道:"这些年上山因为偷懒常一蹴而就,平日我又时常去到其他地方赏山赏水,几乎快忘了碧霞山脉也是天下名川,好多年没走过这了,这何曾输于他地呢。"
"习以为常的东西,人们惯来不懂爱惜。"妇人道。
师父回头看着我,:九儿,还记得为师此生最喜欢什么吗?"
我摇头。
师父一笑:"是自在逍遥,无拘无束。"他摘下自己的帷帽,"这感觉真好啊,同你边走边说故事,就跟你小时候一样。"他叹了声,"可是为师又不喜欢这样,你幼时痴傻,为师苦心栽培,就是希望你能独立自主,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我听得懂你的话,"我道,"可是我现在说话特别累。"
"所以你师尊师公才喜欢你,"师父笑道,"你幼时更累,可你都做到了,那些烦死人的巫书,别说那么多套,就是一本,这世上能完整背下来的也就你师公和那臭小子这些过目不忘的人,你却以愚钝之资全部做到了。"顿了顿,他敛眉,难过道,"可是现在,你还能记住多少呢。"
"师父..."
他叹息:"罢了罢了,师父不说了,省得你又要嫌我啰嗦了。"
"不是,"我道,"我困了。"
他失笑,轻揉了下缠满纱布的鼻子,将帷帽递给妇人:"来,为师背你回家。"
远山夜岚如烟,晚风落落,我趴在师父肩上,他走得很慢,嘴里哼着小曲,我渐渐闭上眼睛,酣甜入梦。
醒来躺在木床上,身上盖着暖软的被子,窗扇开着,窗外星空映下,檐下悬着一盏晃悠悠的小灯。
我睁着眼睛望着那盏小灯,心似乎从毫无生气的枯灰中复苏,耳边有很多读书声,清朗入耳,像从天边传来。
"初九?"身边响起一个女音,"你醒了吗?"
我回过头去,这才发现一个女人半靠着枕头坐在我旁边,和我同被而卧。
我道:"醒了。"
"我是卿萝。"她道。
"嗯。"我应道。
"还是这个样子,"她轻叹,"跟你说了你也记不住,你现在也就记得你师父和你男人,这亲疏远近分得可真清。"
我没有说话,转头继续望着那盏小灯,很眼熟,我想了想,大约是叫狼顾灯。
"饿不饿?"她问道。
我仍望着那盏小灯,道:"饿了。"
"饿了怎么不说呢?"她皱眉,"我要不问,你就一直饿着吗?"
"说了,便有东西吃了吗?"
"会叫的孩子才有奶喝。"她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嘀咕,"我跟你说这个干嘛呢,我去让人给你弄吃的,你下床随便走走吧。"
"嗯。"
她起身点了盏灯,走了几步,回头朝我望来,叫道:"初九。"
我转眸看着她。
她唇瓣动了动,欲言又止,最后道:"为什么你都不问我们是谁,无论身在哪里你都不问一句此为何地?"
"这里是我房间啊。"我道。
"这一路呢?"
"什么一路?"
她叹了声,执着灯盏走来,在床边坐下:"那你怕不怕我是坏人?一个陌生人忽然出现在你身边,你为什么不惊不怕?"
"这里是望云山,我有师父。"
她看向窗外,有些气恼,沉默一阵,她低声道:"初九,我不知道你如今是彻底没了心智,还是只记得你小时候的事,我有一些话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说,我也不知道我认识的那个初九会怎么做。"
狼顾灯晃晃悠悠,她抬眸望着它,道:"你已经睡了两日了,这两日,我都坐在这难眠,我不想说,可又不能不说。"顿了顿,她转眸看着我,"初九,你..."
敲门声忽的响起,屋外一个女音轻声道:"卿姑娘,是少夫人醒了吗?"
妇人止住,皱了下眉,起身过去:"嗯。"
她推门出去,道:"东西热着吗,她饿了。"
"一直都在呢,我这就去!"女音含着开心笑意,转身小跑离开,脚步声踏在深夜,别样静谧。
我披了件外衣,在书案前坐下,书籍典册积的很厚,在地上落下斑斑倒影,一旁有几件洗的干净却黄旧的小衣裳,整齐的叠在木箱上,散着很淡的沉曲香和香草皂香。
房门被轻轻推开,我回过头去,两个姑娘在门口冲我揖礼:"少夫人。"
我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望着她们没有说话。
她们对望了眼,顿了顿,略瘦一些的姑娘先迈脚进来,道:"少夫人,仙尊为您列了个药阵,嘱咐我们你醒来后要先让你沐浴。"
我在想仙尊是谁,另一个道:"是您的师尊。"
原来是师尊。
略瘦一些的姑娘走到我身边,似犹豫了下,而后伸手扶我:"少夫人,澡房里都备着热水了,我们伺候您去。"
我依言起身,她微松了口气,看向另一个姑娘,低声道:"快呀,别怕。"
我垂头望向自己的手,灰紫成片,枯瘦如柴,我往衣袖里缩去,道:"别怕。"
"不,不是这个。"那姑娘忙结巴道,"我不是害怕少夫人,我只是第一次见,见..."
我看向门外,道:"走吧。"
澡房湿热,她们也跟来,我回身:"你们进来干什么。"
"我们伺候少夫人..."
"我要洗澡。"我皱眉,"别进来。"
她们愣了下,点头:"好。"
房门关上,我走到一旁坐下,澡房里热气氤氲,我看着洒在澡盆上的药草,再垂头看着自己的手。
一切都很熟悉,一切都很陌生。
但饶是再笨,我也知道自己的身子出了问题。
少夫人,少夫人...
我心里低低念着。
房门被轻轻叩响:"少夫人?"
我回头看去。
一个姑娘低低道:"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不会出事吧?"
"少夫人?"
"我在。"我道。
我敛了思绪,起身宽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