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小院,乱哄哄的一片,众人皆在失色寻我。
师父在那气呼呼的拍桌子瞪眼,放话要我好看。
很多师伯尊伯围着他,有些怪我不懂事,有些要他体谅我,有些端着饭碗坐在一边埋头狂吃,一边还有人在跟他抢。
我撇嘴,这老家伙,明知道我去哪了啊。
我做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情况回去:"师父?"
他抓起盘子就朝我砸来:"还知道回来!"
"..."
最后我瞎编了一个我路上恰好看到几具岛民的尸体,因他们死因蹊跷而去凑热闹了。在一大堆人的劝拦下,师父这才放过了我。
回头发现杨修夷不知何时回来的,我刚平定的心又再起波澜,柔肠百转。
我冲他弯唇一笑,他微顿,而后也笑了。
眼眸含水,浓眉着墨,清俊公子,秋风朗月。
三道界门重被打开,无序立于沙滩上,四周金光微沉,似流水轻湲。
师公又将杨修夷叫走,这次没有走远,同在的还有登治尊伯。
师父好奇凑来:"师尊刚才跟姓杨的说什么了?"
我顺势抱住他,脑袋埋在他肩上,强忍住眼中泪花。
"丫头?"师父一愣。
我轻声道:"老头子,我最舍不得的人就是你了。"
他哈哈笑出声,抬手拍了拍我的脑袋:"算你丫头有点良心,还有什么要说的?"
可能一去,就再也见不到了,千言万语哽咽在喉,如何启于齿,我终是没能忍住,泪如泉涌。
他轻叹了一声,将我抱紧。
三道界门,除却所立方位,其他颜色大小并无差别。
我不知道该去哪一道,师公和杨修夷徐步而来,师公淡淡道:"去哪一道都一样,这三道所通都是最后一层。"
我讶异:"孤星长殿的第七层?!"
师公点头,看向杨修夷。
杨修夷容色如他一贯清雅,冲师公及众人恭敬言别,牵起我的手往最近的界门而去。
气栈风急,杨修夷伸臂搂我入怀,疾啸风声过耳,我们在空中失重摔下,砸地前一瞬,杨修夷抱着我旋身落地。
从他怀里抬起头,我张大了嘴巴。
大殿极大极广,空中浮沉千灯,每盏灯旁绿光环绕,似幽冥鬼火,流光从我眼前溢过,满目皆是萤辉。
正中有座四方石台,百格台阶,台墀上雕刻着古老巫纹,静静攀爬着,永久沉淀于荒芜岁月。
我看向杨修夷,他仰首望着那座石台,眉心微微锁着。
我出声道:"卿萝曾说巫殿里有一具绝美女尸,会不会在上面。"
"上边只有魃尸。"
我一惊,低呼道:"魃尸?"
魃尸我再熟悉不过,我十四岁时,华州珠翠庄一带出现了一只魃尸。师尊带着师公去除它,结果师父的老腰疼了三个月,床都下不了了。
"最少十只,就算那绝美女尸真的存在,怕早就被吃净了。"杨修夷朝我看来,"我们走吧。"
我点点头。
孤星长殿共七层,前四层我经历过,每一层都险象环生。而后边三层,师公他们早年来过,按全部来推,第七层为千盏凶灯,第五层为万骨枯洞,那么第六层,便是最让我生畏的轮回之境了。
界层白烟汤汤,恍如隐雪,我抬手轻触白烟,它们从我指尖飘过,无声无息,没有一丝触感。
我回头看向杨修夷:"这是轮回之境。"
望着我的黑眸寒冷清寂,却又似带着一丝悲痛,他道:"嗯。"
我上前一步,熟悉的从他怀里轻轻扯出一条手绢:"我,不想让你看到我前世的夫君,所以..."
他忽的寥落一笑,转目看向界门。
"杨修夷?"我唤他。
他沉了口气,笑着望来:"你要蒙着么?"
"我干嘛蒙着?看到你前世的妻儿,我不会生气的。"我道。
"真的不气?"他浓眉一挑,眼神变得澄亮幽锐。
我心里泛起酸意,嘟囔:"其实,其实你前世真的会有娘子吗。"
他微皱眉,道:"可能会。"
"那应该也有孩子吧。"我越发不是滋味,"可能跟你一样优秀,出落的大方,即便不是杨家血脉,可毕竟与你有缘。总之,你应该是有孩子的。"
"也许..."他顿住,道,"初九,难道你怕我会去找他?"
我瞪他:"难道不会?"
"哈哈,"他笑着轻捏我的脸,"虽皆道四年为轮回更迭,可轮回并未那么轻易,少说也得五十年。别说我的孩子,说不定我的孙子如今都一大把胡子了,我怎么去?"
"你还真想去啊!"
他没好气的看着我:"初九,那不是我,我只活在当下,杨琤只有此生。"
我自然知道,可是一想到就是觉得不舒服,胸口堵的难受。
他抬手在我额上敲了记,垂下时长指从我手中抽走手绢,缠在了他自己的眉骨处。
雪光辉映,漫天灯海浮沉,鸦青色的手绢显得他肤色越发雪白,如凝脂羊玉。
我牵起他的手:"来,跟着我。"
手中一空,他不客气的抽走,冷哼:"上来,我背你。"
"啊?"
他蹲了下去:"来。"
我一笑,趴上他后背,道:"行啊,摔倒了疼的又不是我。"
"哼。"
他起身往前走去。
我贴着他的脖子,闻着他独属于他的清香,道:"你和我师父是从孤星长殿去到踏尘岛的吗?"
我被七姑她们从平州带出,一路不眠不休,在云晋城虽耽搁了两日,但是跟丁若元的那一番赶路着实很紧,更不提乘龙而至。杨修夷不可能那么快追到我前面,甚至可能都还不知道我去过云晋城。
他应了声:"嗯。"
"你真厉害。"我轻叹,"你猜到我会来这。"
他没说话,半响,轻声道:"不厉害,只是孤注一掷。"
"那师公他们呢?你们怎么遇上的?"
"来到岛上之后遇上的,他们是来查寻侯泽一带的事。"
如此说来,那些百姓应该都没事了,比我想象的还要早。
我松了口气,又肃容道:"也不知道这破岛发生了什么,把这些小杂种养的那么厉害。"
"别高估它们。"杨修夷唇角不屑,"它们的速度是为天生,本就很快,然而闪避进攻却不够熟练敏捷,简直暴殄天物。它们如今的灵气也的确强大,可惜根本不会掌控和运用,平白浪费。一个捡到百万银两的穷光蛋将所有钱都拿去买两文一个的茶糕,他就算买尽全天下的茶糕,也只是茶糕。"
"为什么我听你这样讲,觉得挺爽的。"我嘿嘿道。
"我知道你讨厌小人得志。"他一笑。
说话间已迈入界层,是一条望不到尽头的廊道,轻尘雪烟,袅袅浮升。
杨修夷丝毫不受视线影响,走的四平八稳。
"那那些十巫呢?他们去踏尘岛干什么?"我问。
杨修夷摇头:"不清楚,留给师父他们调查吧。"顿了顿,他微微偏头,语声变得冷厉,"倒是你,你胆子何以那么大,你怎么和他们纠缠到一起的?"
我抱紧他,弱弱道:"那,我把发生了什么都告诉你,你不要评价,别骂我也别夸我。"
他不做声。
我便也不做声。
僵持良久,他妥协了,叹了声:"知道了。"
我赢了一把,笑道:"那说好了。"
我将离开平州后发生的事情都如实告诉他,省去了许多繁琐细节,但是提到丁若元,我将大大小小全部道出,最后我大笑:"虽然不知道为什么用九头蛇妖的心能找到我,可是拿来骗骗人还是挺好玩的,你都没看到他当时有多配合,居然顺着我的话往下说,还跟真的似的。"
杨修夷也笑:"受骗的主动配合,很蠢对不对。"
"当然。"
"你也有一次。"他笑出声。
我皱眉:"我?"
"寿石印纽。"他淡淡道。
"什么?"
他微微摇头,却笑得越发灿烂,似控制不住。
我伸手去贴他额头:"烧着了?"
被他大掌在屁股上拍了一下。
不知不觉已至尽头,杨修夷脚下未停,安步迈入了轮回镜中。
我忙闭上眼睛,顿了良久,我缓缓睁开。
一条长不望底的廊道,三丈之宽,明亮清广,地上为白玉石砖,凿刻着疏散却复杂的流纹,金粉如水般从上面流泻而过,始终不歇。
两壁镜面画幕渐渐清晰,其上人影生动,有人谈笑风生。
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清俊陌生的面貌,轮廓深邃,坐在暖阳庭院中,手捧书册,同一旁年长的先生笑言着什么。
另一边的虚影中,一个清癯道人坐在青灯前,满室淡黄灯花,他眉眼幽黑,凝望着书卷上的文字,不时执笔摘录。
还有一个男子,立于高山之巅,容颜如玉,神采若月,凝望着山川大江,神色冷峻。
不远处云海苍茫,尘烟翻滚,一位年轻将军立于千军万马前,胯下骏马人立而起,扬剑如虹,怒指前方。战甲浴血,却如覆星芒,杀伐战意教人热血沸腾。
他一步步走去,我愣愣看着,如走马观花。
"杨修夷。"我出声道。
他"嗯"了下。
我轻声道:"你觉得你今生命好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