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媛被我们葬在了南城外,墓碑简单,我和唐芊将米饭酒菜摆在她坟前。我洒了一杯酒,想说点什么,到嘴边什么都说不出来。
过去数日,沈云蓁的尸体终于在湖底被找到,几个暗人送来二一添作五时,我和师父又并排躺在后院里,晒着清暖阳光,闻着清冷花香,品着清欢人世。
没了顾茂行的精心照理,半个月的水中生活让尸身腐烂严重,发泡发涨,眼珠子凸的吓人不说,她的四肢皆缺了一半,凌乱不堪,不知道被哪个鲛人咬走了。
我让人去买了口上好的棺材,而后给左显写了封信,让他挑个好日子派人来接走。
左家这阵子一点都不平静,卿萝和烛司临走时将青石小院里的头颅排布分析给了我听。是一个很深奥隐晦的阵法,需要精心琢磨,但一旦琢磨出就会发现,那个阵法没多大用处,不过指示性强了些,所指的正是逐鹿潭。
有人在故弄玄虚,目的是想将我引去逐鹿潭,是谁已经不用猜了,那个处心积虑,机关算尽的庄先生。
卿萝觉得庄先生既然要引我,就不会只拿一个青石小院做文章,所以她建议左显令人将秋光居好好翻一翻,果然,大大小小查出了许多阵法。不止秋光居,整个左府都被查了一遍,挖出了近百个人头,左家大老爷震怒,开始逐一清查下人。
唐芊跟我说,在盛都里的大世家,府里难免都会有其他世家的暗人混进去,平日里大家也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议事重地附近都是亲近和暗人。但是这些邪物真的是触到了左大老爷的逆鳞,所以不止是左府,整个盛都都开始鸡飞狗跳了起来,许多谣言一传十,十传百,一时间很多民宅民巷也开始刨地挖院了。
除此之外,左家还有一件大事,是蔡诗诗。
在我和沈云蓁被带去逐鹿潭的那日,左显令人用汤药打掉了蔡诗诗肚里的一双龙凤,并将她所生的那对男胞过继给他人。蔡诗诗彻底疯了,左显不顾那些夫人姨娘小姐们的劝阻,以护子不利之名将她关押了起来,严禁蔡家的人上门探望。
我听闻消息大为震惊,不明白左显何故要对婴孩下手,我问杨修夷如果他是左显他会怎么做。
杨修夷当时正在书案上行文,闻言嗤了声:"谁敢给我下药?"
我趴在床上,愣了会:"堕胎的?"
他浓眉一拧:"魅药!"
我恍然,又问:"那要真有呢?"
他不耐烦,干脆一次性说完:"谁敢爬我的床?谁有机会爬我的床?若真有,你看她活不活的过七天,还给她机会十月怀胎?哼~"
我:"..."
静了会儿,我好奇道:"为什么是七天?不是第二天?"
他言简意赅:"折磨。"
我:"..."
他将写好的书册放在一边晒着,又拿来一本,蘸了蘸墨,道:"所以我不会是左显,这种情况不会发生在我身上。不过我可以理解他,他做的并没有错。"
我来了劲:"嗯?"
"你知道一个不得宠的孩子在一个大世家里成长会变得如何么?而且蔡诗诗是妾室扶正的。"他抬眸看着我,"记得夏月楼那个同父异母的妹妹夏月河吗?"
我点头。
"你觉得她活得如何?"
"很好啊,光鲜亮丽,因为她娘亲受宠。"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初九,如若夏月楼娘亲的死与蔡凤瑜无关,蔡凤瑜品行端良,靠德才得到了那个正室之位,夏月河和夏月楼相处也极是融洽,没有间隙,你会如何看她们?"
我一头雾水:"那应该,挺好的吧。"
他看向桌上的烛火,淡淡道:"是挺好,可是一旦分家生隙,夏月河和夏月楼两人的身份在世人眼里终究是不同,所有人都会偏袒夏月楼多一些,也将带着偏见去看待夏月河。不提别人,夏月河自己心里就有根刺。"
我似乎懂了些什么:"月楼似乎,也是从心底里看不起夏月河的。"
"不怪她,世俗如此,还有公孙婷,她落得今天这个地步,可不止咎由自取这么简单。"
我垂下眼睛,轻叹了声。
"现在明白了么?左显本就不喜欢那对男胞,如今因为蔡诗诗他恐会生出厌恶,与其让那对男婴在那样的环境下成长,不如以身体有恙,命不久矣去送养他人。有左家在那,谁会不善待这对孩子?"
"原来左显是在保护他们..."
杨修夷话锋一转,凉凉道:"你就喜欢拿我比别人,上次是穆向才,这次是左显。"
"穆向才都几年啦?那么记仇!"
"不还是比过?我岂是那些凡夫俗子。"
我嘿嘿一笑:"那我拿卫大傻跟你比要不要?"
"你敢!"
"哈哈哈..."
我理解了左显的做法,虽然仍觉得蔡诗诗肚子里的那对龙凤很可惜,但对于蔡诗诗,真的不值得同情。
那天我抓住她审问的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交代了很多事情,却还是没有说实话。
她说是陆曷将沈云蓁带走的,并未提到顾茂行,可是在左显的梦境里,我们清清楚楚看到,把沈云蓁抱走的人是谁。
她没有一丝悔改,所作所为仅仅因为怕死,她和公孙婷一样罪大恶极,可境遇却比公孙婷好上太多。至少左显还给她留了一丝颜面,没有将她害死沈云蓁的事罪告天下,可能也是为了那对双胞着想吧。
但我心里还是觉得堵,饶是认为沈云蓁那么清傲自大的人也不会将蔡诗诗这种小人放在心上,可是蔡诗诗将她的名声毁得那么惨,没有还上一个清白终究是不舒服。
我堵了几日,左显派人给我送信,说他近日便来登门接棺,怕我会有不便,委婉问我能否将棺木放置在某处。
我回信说没有什么不便,令唐芊将店铺打理了番,第二日凌晨,左显便早早领着浩浩长队前来。诸人披麻戴孝,他一身白裳,挺拔清瘦,脸色惨白无血,看模样病情越发严重了。
棺木已被钉死,左显抬手轻抚,眼眶渐红。师父轻叹了声,上去宽慰他,他点头道谢。我问他棺木会去哪,他淡笑:"左家祖地。"
葬队走了,鼓乐声凄凄,我站在门口看着他们离开。
唐芊轻叹:"左公子亲自扶棺,没有什么比这更好正名了,不说第二日,怕是今天下午,世人就都在那替沈姑娘哭红颜薄命了。"
玉弓讥讽:"世人就这德性。"
"世人没什么不对,"我望着满地冥纸,"当初蔡诗诗诬陷沈云蓁,世人并不知情,他们不过惩恶扬善罢了。"
"不知情就人云亦云,茶余饭后谈成一片。"
我笑道:"如此,这人间才精彩啊。"
"小姐!"玉弓微恼。
"说不过就要哭了。"我笑着看向唐芊。
唐芊掩唇一笑。
"哪有说不过,是小姐胡搅蛮缠。"
我敛了笑,轻叹了声:"世人喜欢议事,喜欢对别人指点评论,我们也概莫能外。你看人来人往,众生百象,他们一入了人流,就变得平凡庸俗,但其实每人心中都有自己的一杆秤,秤着是非善恶。世人喜欢闲言碎语,也不是胡乱嚼舌的。**来风,有因有果,不过他们喜欢夸大其词倒是真的。"
"少夫人说的是。"唐芊笑道。
玉弓撇嘴:"小姐现在跟仙人一样了,动不动满嘴道理。"
在柜台后找棋谱的师父顿时抬头,怒道:"又说我什么坏话了?我可都听到了!给我老实交代!"
我们哈哈大笑,朝后院走去。
这段时间我虽在调养身子,同时也在等沈云蓁出现,当初她委托我的那些事,我虽没有一一完成,但如今局面远比那五件事圆满解决来的更好。她当初说还有最后一封信要给我的,我一直在等。
可已经过去大半个月了,她彻底人间蒸发,我不知道她还在不在这个世上,但我总觉得她不会这么轻易离开。
她当初将左显说的不堪,故意影射他与蔡诗诗夜夜鱼欢,现在回想,我觉得她也许那个时候已经很在意左显了,否则也不会有这种微妙心理作祟,这分明就是女人在吃味。
左等右等,又过去两日,她依然没有出现。
这夜我和师父又并排躺在后院,望着清白圆月,喝着清淡鱼汤,聊着清水八卦。
聊到东街寡妇半夜遭偷,结果和那小偷传上了眉目,下个月就要改嫁给他,请我过去喝杯喜酒我要不要去时,杨修夷穿着他的风雅青衣翩跹而来。
本来聊得好好的师父顿时哼了声,端起鱼汤又哼,喝一口后再哼,放下后翻了个白眼,闭目睡觉。
我和杨修夷已经习惯他的阴阳怪气了,我趴过去在他脸上亲了口,低声笑道:"师父,我回房啦。"
他没说话,待杨修夷牵着我迈上台阶后,他才在身后轻飘飘的:"哼..."
还是因为沈云蓁的原因,所以这段时间我决定睡在店里,杨修夷表示不悦,但拗不过我,只好每晚跑过来陪我。
这几天他出奇的忙,但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来。
合上房门,他搂着我的腰就吻了下来,身子被燃起火苗,我抬手去解他的衣带,被他握住,额头相抵,他语声喑哑:"身子可以了么..."
我望着他的黑眸:"快点..."
他温柔一笑,横抱起我往床上走去。
...
身子暖软,我同他说了说这几日发生的事情,他认真听着,我忽的问他饿不饿,他淡淡道还行。
我仍是要爬起:"我叫妙菱给你做点吃的去,一定累坏了。"
他意味深长的望着我,浮着浅浅笑意:"你真小看你尊师叔,再来一次?"
说完扣着我的腰就压了上来。
半个时辰后,我披着件外衫出来喊妙菱。
师父回房了,院子里清冷寂静,石桌旁坐着一个正在发呆的女子,背影笔挺,略显孤冷,墨发长垂委地,宛似西贡的黑缎。
"云蓁。"我出声。
她回过神,转眸一顾,清丽如雪的双眸微微含笑:"初九。"
我走过去:"这些时日你去哪了。"
"去找信了。"她拿出一封信和一个小木盒,顿了顿,轻声道,"初九,那日在大殿里,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什么?"
"我爷爷为了保护我,在你体内注了咒印..."
我抿唇,摇头:"没有。"
她一愣,眸色酸楚的垂了下去。
"云蓁..."
"其实我早就看开了。"她眸光有些迷离,语声清泠如荷叶滴露于塘,"可是我还是很难过,爷爷这些年一直都在,为什么他不要你带几句话给我,他为什么一点都不关心我这两年过得如何。"
我低低道:"当时情势太急,没有那么多时间。"
她微抬起头,看着院中秃枝,静了一阵,道:"我这些日子一直在想,我孤寂两年算得了什么,爷爷他一生都是孤寂的。我此生命局非我能控,不过一枚棋子尔尔,可我不后悔我是沈家人,此生做他孙女,能为他分担一些,我很开心。"
我静静看着她,我说不出话。
她淡淡一笑,如秋水临池:"初九,我想见一面凌孚,好吗。"
我点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