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片逐鹿潭大致可以用东西来区分,东边荒野莽莽,奇草百丛,庞杂繁芜,西边怪石嶙峋,泥土贫瘠,寸草不生。
天地雨幕激起一湖尘烟,起伏的山峦绵延横陈于四面,群山环顾的千顷潭水上有无数孤岛,我和杨修夷就藏在其中一座。
杨修夷用匕首削着树枝,我在一旁用一条条的细长布将它们缠作溯端枝引。
数百粒染了中天露汁的紫涤石悬于湖潭上,列着烛光未阵,光洒四方,绚丽妖媚,映的湖面浓彩华艳,似绽放着无数曼珠沙华。风中隐隐传来激烈嘈躁的人声和猛兽的怒吼咆哮,是那些四处奔蹿的巟邑惹的。
杨修夷将最后一捆木枝削完,过来帮我一起,动作流利飞快。
我将手里缠好的一根枝引放在一旁,感叹:"如果你不是什么少爷身份,我们去开个专门做手艺活的小店铺,肯定生意很好。"
他笑了下:"论及做手艺活,民间高人不少,祖传下来的本事,我们比不上的。"
我不假思索:"怕什么,你有脸蛋啊。"
这样的湖光色彩下,他容色清决,雪白天颜丰神独具,俊逸如仙,好看到了极点。
他一顿,黑眸望来,含笑道:"你舍得拿我去招引客人?"
"我当然..."
我话音一顿,本来想说巴不得全天下的女子都知道这么俊美的男儿是我的夫君,可转眼又不想让他太得意。而且,穆向才招惹了一个镯雀就够麻烦了,那吴洛还被一大群...
我撇了撇嘴,我才不想有别的姑娘觊觎着杨修夷的美.色。
"当然什么?"
我摇头:"当然舍不得,我也就随口说说,反正我们也不会开什么店铺的。"
哪有精力,哪有心思,哪有...时间。
他温然道:"真想开便开一个吧,我闲来学一些手艺也挺有意思。"
我点点头,努力没让自己露出一丝难过,也不准自己去憧憬,抬头看向高空,伸出手去:"雨好像停了。"
回首望着他,几乎异口同声:"亥时了,你睡一觉吧。"
我噗嗤一笑。
他轻捏我的脸,柔声道:"就知道你累了,睡吧。"
"我不累,"我又捡起一捆树枝,"就这么点了,很快的。"
半个时辰后,终于将所有木枝缠好,累积有一千多个。
我们下到潭水边,杨修夷以花木为柴,将这些溯端枝引放在流月聚灵阵中烘干。
我一根根接过,小心放入水里,轻盈浮木很快被水流推走,在远处打散。
可惜这些布条是从那些尸体上剥下来的衣衫割的,要是有织锦,再浸一浸白苋水就好了,希望到时候别太笨拙,反应能灵活一些。
将所有弄完,杨修夷将装着巟邑牙齿的小包袱扔到一旁,随手结了个护印,我挑了不少石头在身上,然后我们潜了回去。
庄先生困着顾茂行的太清仙阵还在,大殿空旷,略有些狼藉,腥气很重,几头巟邑的尸体躺倒在地,其中一头碎成了四块。
顾茂行已经不在了,台阶上趴着一具女尸,是方才依偎在顾茂行身边的一个美人,脖子歪在了一旁,双眸睁突。
"她怎么死了。"我道。
杨修夷看了她一眼:"姑止杀的吧。"牵着我去往一旁壁画下,"这里暗道不少,我们走哪条?"
我好奇:"你如何知道暗道不少?"
他一笑,伸手在一幅壁画下摸索了下,一道石门顿然打开。
我讶然。
他笑道:"这些暗道应是用来逃生的,这么大的空殿和乱七八糟的壁画,要快速找到机关他们也会犯糊涂吧,都做着记号呢。"
我四下张望:"做在哪了?"
"得用鼻子嗅。"他将石门关上,走往另一边,又打开一扇,扫了眼,"就这个吧。"
石门里边的气味斥满腐臭,我挨着杨修夷,把鼻子凑在他怀里:"我觉得庄先生比顾茂行更熟悉这里的地形。"
他搂紧我:"初九,庄先生的事情交由我来吧。"
我抬起眼睛:"你不奇怪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吗?"
"我会弄清楚的。"他认真的看着我,"此事你别管,好么?"
我其实就怕这个庄先生和万珠界的人有关,要是没有关系,他爱怎么算计我就怎么算计我,想我死想我活想我生不如死的人那么多,我确然做不到一个个去管。
我点头,叹道:"行行行,都交给你,我就吃喝玩乐好了。"
他低低笑了声,结实的胸膛微颤,俯首在我额上亲了口。
山道比先前那条要好走许多,外边的烛光未阵从洞壁上投下缕缕浅光,地上有许多人工开凿的石梯,四周很吵,回音环响。路上有不少分道,我和杨修夷全靠瞎蒙,并不时破掉几个早已作废的腐朽机关。
空气变得潮湿,远处尽头出现了那条浓郁得可以滴墨的深渊。
我脚步渐停,想起了先前那股剧痛,不由攥紧了杨修夷的衣裳。
"初九?"
我抿唇,犹疑了下,轻声道:"没什么,走吧。"
"怎么了?"他停下脚步,微托起我的脸,"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我看向那片深渊,幽风回举,如泣如咽,我道:"我先前被庄先生带来这里,我出现了一些幻象。"
"是什么?"
"屠戮。"我后怕道,"像是几千年前的事了,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可以看到。"
他皱眉:"是不是庄先生对你做了什么?"
"没有,只是逃跑时恰好经过这。"
我不想同杨修夷说剧痛吐血的事,我怕他又要把我送走。
而且,应该不会再痛了的,我在心底安慰自己,当时是因为绮婆发出尖叫才会痛,之前一切都是好好的,所以这次肯定不会痛了。
这时我一顿,有所感的朝对岸石壁望去。
远处很隐蔽的一条小道外,石壁潮湿,爬满苔藓,一个纤细清影贴在深渊旁,凝息倾耳。
"是卿萝。"我低声道。
一个男人大咧咧走下来,站在小道口抬手解开裤腰带。
卿萝蓦然跃起,轻盈跳去,还未落稳,直接抬手扭断了他的脖子,随手就往身后黑渊里抛去。
"撒个尿那么慢,你..."
一个粗哑男音传来,话音未落,卿萝捂着他的嘴巴,手腕一狠,又一具尸体。
卿萝很快离开,无声无息。
我一愣:"她想做什么?"
"来。"杨修夷蹲下身子。
我回身跳上他的背,搂紧了他的脖子,他背起我朝那小道口跳去。
巟邑的吼声越发剧烈,四周嘈杂,脚步凌乱。
一路瞧见了不少尸体,皆是被同种手法扭断了脖子。
前边传来动静,杨修夷踩着一块磐石跃上高璧,单手斜撑在石壁上,和我蹲跪在一起,极其刁钻的角度。
光线昏暗,所有空间都是直接在山里挖凿出来的,我挨着杨修夷宽阔硬朗的背,两只耳朵高高竖着。
近百人拖着五头暴躁的巟邑经过,铁链摩擦地面,声音刺耳聒噪。
那些尸体卿萝没有刻意隐藏,很快就被人发现了。
人群骤乱,无数人往回跑去,火把将四周照得明亮。
我低声道:"卿萝不是愚勇鲁莽的人,她不会傻到去孤身行刺顾茂行,而且她也没有非要杀了顾茂行的缘由。"
"可能同沈云蓁的尸体有关。"
"我也是这么想的。"我说,"她跑得倒轻松,可我们现在要怎么下去啊,要不把这些人也宰了?"
杨修夷一笑,回眸朝我看来。
"你笑什么?"
"初九也开始嚣张了。"他笑着将我的头发别到耳后,"可惜宰不了了。"
"为什么?"
"你示意我了。"他看向那些人,抽出匕首,"只能让他们半死不活了。"
我还未反应过来,身旁影风一晃,他骤然冲了出去。
匕首清啸,一细血线飞起,正在疾跑的一个男人瞬息躺地,双手尽断,两腿诡异的歪折。
与此同时,一道清心阵扩向四面,将惨叫声包拢在阵中。
紧跟着,离他不远处的男人也躺了下去。
所有人纷纷回头,杨修夷身法如电,未等他们拔剑出刀,又倒下了三人。
"什么人!"
"谁!"
"找死!"
几个反应略快的人最先迎冲上来,杨修夷灵巧闪避,攻势不减,在他们刀剑砸落在地时已冲向了下个目标。
速战速决,快攻快打。
腥味四散,巟邑兴奋挣扭,杨修夷对它们更无半点手软,手起刀落,一头方才还嗷嗷的巟邑呜咽了下,倒地死掉。
战斗很快结束,近百人就这么躺在地上惨叫痛吟。
杨修夷匕首回鞘,回来找我,落地后我擦掉溅在他脸上的血渍:"这么快,你累到了没。"
他在我额上吻了下:"这些人还不至于让我累到,走吧。"
我们朝卿萝追去,沿路躺着不少尸体,都是她的手法。
甬道下倾,变得迂折,绕过一个弯口,四周豁然整齐干净,两旁石壁以光滑方石所垒,跟我初被绑来时的那条甬道差不多。
壮汉大队大队跑过,巟邑的怒吼声越发激烈,好几处都在围捕它们。
卿萝藏在远处,抬手打昏了两个正骂骂咧咧经过的男人,托起他们的脸看了看,伸手扭断了其中一个的脖子。
她将另一个男子拖到一旁,她身子一晃,随即软软的躺倒在地,紧而那男子爬了起来。
杨修夷皱眉,轻声道:"那她岂不是可男可女了。"
"她还是女人啊,你看她多厌恶那些男人的身子,就这个尚算白净。"
"切。"杨修夷冷哼,"挑三拣四。"
我笑道:"挑的又不是你,嘀咕什么呢。"
他抬手就给我一记指骨。
卿萝将自己的身子藏好,起身整理了下衣襟和腰带,然后装模作样的往前走去,我和杨修夷抱着看戏心情跟了上去。
"不好了!大事不好了!"
未出几步,卿萝蓦然大喊,毫无预兆的往前边的人群冲去:"门主!门主!"
没有连滚带爬,表现的刚刚好,有些害怕却又不失沉稳。
许多人被吸引过来:"怎么了?"
"发生何事?"
"是那几头畜生?"
她微喘着气:"出事了!那边好多尸体!快去看看!"
几个男人一惊:"在哪?"
她回头往来路指去:"在那边!"
"跟我去看看!"一个衣着一看便地位不凡的褐衣男子喝道。
卿萝一脸焦急的跟了上去,跑没几步,忽的一惊,回身看向几个男子:"门主呢?门主在哪?我有要事!"
"有何要事?跟我说。"另一个穿着褐衣的男子上前。
卿萝扫了眼众人,上前跑到那男子身边,附在他耳畔嘀咕嘀咕。
男子面色大变,沉声道:"随我来。"
我看向杨修夷:"我们杀过去?"
他低低笑出声,笑声清朗好听。
"笑什么呢?"
他没回答,笑着看向另一边,打量了一番,牵起我的手:"来。"
他带我翻上了一条七拐八拐的泥泞小径,越往上越狭隘,两个分岔口后近乎垂直。
四周幽暗无光,还有难闻气味,杨修夷抱起我,将我往上边托去。我抓着湿滑黏濡的泥石往前爬了几步,艰难回头:"这该不是排水道吧。"
他轻盈跃上来,身躯高大挺拔,本就狭隘的小道几乎要容不下他了。
我忍不住笑道:"你要是卡住了怎么办?"
屁股挨了一掌:"快走。"
我哼了声,朝前爬去,耳边水声叮咚,是墙外传来的,轻细空灵。
我问:"你怎么知道这有排水道的?"
"古墓都有排水措施,"他跟在身后,"顾茂行一定会妥善保存沈云蓁的尸体,她所在的地方排水措施会很多。"
"可是这条好像是干的。"
"湿的还了得,这些排水道不过是防止万一。"
我停下,回头道:"可万一卿萝不是去找沈云蓁的尸体呢?"
"那我们就不找了么。"他又拍了下我的屁股,"快点。"
我往前爬去:"就是不知道卿萝现在怎么样了。"
路上不时出现岔口,杨修夷出声给我指路,到了一个拐角,他抽出匕首,在墙上轻轻刨着。
很快,他拆下了一个木格网,腐朽破旧,几乎一拉就松。
我伸手抚在上边,摸了摸,是三合土。
杨修夷左掌轻贴,真气微推,淡金莹芒沿着他的修长指骨结出印记,形若别音,色若皎月,描出了清晰的流月青东纹。
我忙捂嘴,边伸出右手去捂他的。
土石粉碎,簌簌掉落,在落地前化作尘烟,无声无息。
上边一片幽暗,杨修夷轻捷跃上,确定安全后,矮身扶我。
空中一股淡淡的香草清幽,没什么明光,不过感觉得出很空旷。
他牵着我,挨着光滑冰凉的石壁摸到了一扇石门,他微微使劲,推开一条小缝。
门外笼着极淡的蓝光,幽广如长殿,正中有个巨大平台,安静的躺着一个女子。女子罩着白布,四周铺满蓉砂,蓉砂上洒着厚厚的一层无尘灵草。
大殿里人不多,十几来个,面容严肃。
我低声道:"看守的人也太少了。"
"是个陷阱。"
"陷阱?"
"这里到处都是排水道,轻而易举就能通到这了,姑止怎会注意不到,可是你看他派人来守了吗?"
我抬起眼睛:"你知道是陷阱还要往里边钻?"
"有卿萝吸引着他们的视线,他们不会再管这边了。"
这倒也是,姑止和庄先生并不知道杨修夷也在逐鹿潭。
外边一片岑寂,没有什么动静,天地都彷如静止了一般。
过去好久,才终于传来声响。
六个褐衣男子大步跑来:"姑娘!"
两个守卫上前拦住他们:"站住!"
"姑娘,门主要你过去议事,"一个褐衣男子上前,对着石台上的女尸道,"逐鹿潭被人包围了!"
女尸微动,拿下了蒙脸的素布,语声圆润,如月下莺啼:"什么?"
竟是那个巫姬。
她站起身子,朝他们走去,一袭轻绡黄衫,脸上仍罩着纱布,简单素净:"这凡界懦夫,竟还有人敢来逐鹿潭?"
我悄声问杨修夷:"是你的人吗?"
"应该是卿萝留下的暗号。"
话音刚落,又一人跑入:"姑,姑娘..."
"谁让你进来的!"一个褐衣男子大喝,"怎不待通报!"
"什么事?"巫姬问那人。
"有,有个自称姓庄的白发男子,他说沈云蓁在他手里,想同姑娘谈笔交易,这个,这个..."他拿出一块淡白玉佩,缚着青色长穂,流畅如水。
巫姬抬手,玉佩啪的飞入她掌心,她端详了阵,侧容略有些惊讶,抬头道:"他在哪?"
"哈哈哈..."清亮笑声响起,庄先生仍穿着那些手下的衣裳,白发简单捆着,阔步从一个角落走出,"在这。"
"这玉佩你哪来的?"巫姬上下打量他,"你胆子不小,沈云蓁是你掳走的?"
庄先生淡淡道:"矫俗目浅,井蛙语海,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你这种没有事力却妄自尊大的得志小人,不知羞恶。"
巫姬微顿,敛了神情,道:"既然见不得瞧不起,那何必来找我谈交易?"
"各取所需。"庄先生双手负后,"我没有时间与你闲争,尽快找到月家那丫头,事成后你们要什么我都给。"
"如此,叫谈交易?"巫姬露出一丝讥讽,"你不怕我绑了你,再从你嘴里撬出沈云蓁的下落来?"
"绑我?"庄先生轻蔑,"这玉的原主人如何惨死,想必你此生不忘吧。"
巫姬面色微沉,顿了顿,道:"我们要什么你都给得起?"
庄先生一笑,道:"你听过杨琤吗?"
我和杨修夷微顿。
"自然。"
"如若我有办法让他加入你们,为你们效忠,不妨想象下是何光景?"
我和杨修夷同时嗤声:"他在说笑么。"
巫姬挑眉:"他?"
"女人皆为祸事,若没有田初九,恐怕杨琤早早便有一番大作为了。"庄先生淡笑道,"真正的男人不会拘泥于儿女情长,杨琤什么都好,独缺了份野心,而这野心,你们可以给他。"
"说得轻巧。"
庄先生自若道:"以他杨家之基难道配不起一份千秋霸业?那霸业不正也是你们所求?若能翻云覆雨,垂临万方,甚至于毁天灭地,天下苍生万物造化尽控于他的鼓掌,还有什么不比这心动?"
巫姬定定看着他,眼眸清亮。
"若你们能说服他,这六界芸芸你们定能所向披靡,哪像如今,为了破这凡界之门就浪费了七八百年。更何况,杨琤也没有那么顽不可动。"庄先生一笑,"你可见过被浊气生生吞噬的人?"
我一愣。
巫姬道:"死相很丑,你想说的是他夫人?"
"解浊气的方法呢?"庄先生又问,"你知道么?"
"能解?"巫姬反问。
"有两个。"庄先生道,"其一,便是将凌霄珠打碎冲入体内,此方法是沈钟鸣走投无路之下胡乱尝试并成功救了他那宝贝儿子的。"
巫姬忙问:"那其二呢?"
杨修夷身躯僵硬,搂着我的大掌微微压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