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到亥时,师父都没有出现,杨修夷也没再露面。
我让唐芊去问问丰叔有没有办法能找到师父他们,结果唐芊一去也不回来了,吕双贤过来传话,说她被丰叔留在那做事了。
我在偏厅里等了好一阵,没能等到沈云蓁,小媛举着盏灯进来:"小姐,不早了,回去睡吧。"
我趴在案上:"一下子好清净,有点适应不了了。"
"清净是好事啊。"她笑道,"小姐快要成亲了,难得还能这样清净。"
绿影和头颅,还有沼泽边那些十巫的尸体,这些事情我很想跟师尊他们说一说,悬在我心头很压抑。
也不知道丰叔叫唐芊过去做什么事,平日都是她替我送信和传话,她一不在,我真不习惯。
"小姐。"小媛轻声唤道。
我抬起头:"嗯?"
她将烛台放在桌上,跪坐下来:"今天我说的那些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烛火莹莹,照一室清丽白霜,她的脸落着明显憔悴:"我受了冤屈,这几日又躲着不敢见人,今天一看到小姐,有些忘形了。其实我知道,杨公子是真心疼爱小姐的。"
"我对他也是真心的啊。"我道。
她笑起来:"这个我知道,自从杨公子回来,小姐整个人都活了,之前一直闷闷不乐,都笑不到眼睛里去。"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我认真道,"你不要将我看的比杨修夷低一等,我不是非要他的真心不真心才能活下去。"
她点头:"嗯,小姐很潇洒。"
"不潇洒。"我摇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他要是真的不喜欢我了,我会很难过。"
"小姐,天色不早了,沈姑娘今夜大概是不会来了,你早点休息吧。"
"睡不着。"我垂下眼睛,"这段时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思虑很重,脑袋乱乱的,很多事情都记不清了。"
"所以才要早点歇息啊,不然这样,我替你守着,沈姑娘一来我就去喊你。"
我想了想:"也好,不过让你受累了。"
"我本来就是小姐的丫鬟啊。"
我看向书房:"不过也别喊我了,让她自己去书房吧,跟她说她今天早上留给我的线索我找到关键了。"顿了顿,我肃容道,"如果唐芊回来了,别让她去书房,这件事我不想让她知道。"
小媛点头:"好。"
隔日清早乌云上涌,空中飘起蒙蒙细雨,我以布带束发,换了件简素男装,玉弓送来一把扇子,低声道:"小姐,小媛昨晚没去书房,不过盯着看了好几次,可能不敢。"
"你说如果我不在的话,她敢不敢呢?"我对着镜子贴着假胡子,随口问道。
"那自然是敢了啊。"
我一笑:"还得你再给她制造个机会。"
玉弓轻皱眉:"小姐,你真不带上我吗?左家的人信不信得过?"
"没办法,唐芊没回来,只能你对付她了。"我起身打开扇子摇了摇,"我走了,你仔细点,别被她发现。"
她烦躁点头:"嗯。"
从后门偷偷溜走,我绕着长街逛了数圈,将几个跟着我的人甩的一干二净后,我上了辆马车:"去杏花酒坊。"
细雨脉脉,天空阴霾暗沉,街上行人不减,吹入车帘的长风有些黏腻,无端让我觉得分明此时依然繁华的盛都也有清冷寂静的时候。
下了马车,进去便看到一个墨衫折扇的中年先生坐在临窗位置,我走过去:"先生可是浩尚人士?"
他抬头打量我,面貌沉稳内敛,眼眸睿智,笑道:"四海皆友人。"
我在他对面坐下:"让先生久等了。"
"不久。"他抬手斟酒,"某乃言丘,没想到田姑娘这般年轻。"
我双手接盏:"言先生好。"
他笑了笑,看向不远处的一桌酒客,一个年轻男子放下筷子起身,朝掌柜走去。
我摇着扇子:"左显病情如何了。"
"七少爷气色好了很多。"
"蔡诗诗呢?"
"七夫人快要临盆了。"
我掐着手指算了算,叫道:"哎呀,她这一胎是龙凤。"
"哈哈哈!"言先生大笑,"借姑娘吉言。"
"她要还能怀上,说不定是三胞呢。"我淡淡道,"疼不死她。"
言先生仍是笑着,但没答话。
其实也等不到她怀三胎了,她这次一生完孩子,就算左显肯放过她,沈钟鸣的那些门人学生也会撕了她。
那年轻男子同掌柜说了几句,掌柜又招来一个伙计,伙计连连应声,朝门外跑去。
言先生起身道:"田姑娘,请。"
离开杏花酒坊,言先生带路,我们缓步踱步去往另一家酒楼,路上可有可无的聊了几句,雨势渐渐大了。
伙计将我们迎上一间雅致风华的包厢,两个淡妆美人正在拨弄琴音,曲意古雅,如置空山。
窗子外是偌大湖潭,黑云翻墨,白雨跳珠,岸边泊着几艘画舫,诗意至极。
我凭栏站着,难得惬意,言先生同伙计吩咐了几句,摇扇走过来笑道:"已经九月了,姑娘的婚期没几日了。"
"是啊。"我也摇了摇扇子,"这次回去我就出不来了,他们一定会把我看的死死的。"
"姑娘年纪轻轻,却也是个传奇人物了。"
"算不上传奇,又不由我。"
他一笑:"此话何意?"
我看着天边楼宇,怅然道:"那些被称之为传奇的人都很了不起,七分本事三分运气,我却什么都没有,我只不过倒霉,被一波一**向风口浪尖罢了。"
"姑娘是想逃?"
"逃不出。"我敛眸,"螳臂当车。"
他没再说话,静静看着我,我回头:"怎么了?"
他笑了笑:"言某在姑娘身上看到了一些那些官宦小姐身上不具有的东西,但又说不上是什么。"
这时木门被轻轻叩响,一个暗人进来:"先生,看到他们了。"
来的真慢,我收起扇子,看来等忙完回去我又得挨骂了。
言先生敛了神情,冷厉道:"静观其变,落网后一定要快。"
"是。"
雨势越来越大,滂沱倒下,言先生合上窗扇,雨声隔绝在外,屋内熏香袅袅,氲着暖意,琴音不息。
我盘腿坐在茶海旁,下巴支在扇骨上,有些不安,左显和言先生是怎么安排的我一点都不知道。
言先生倒是一派闲然:"姑娘勿怕,万无一失,一个都逃不掉。"
刚好是一曲琴音的功夫,门又被叩响,暗人进来:"先生,妥了。"
言先生放下茶盏,笑道:"田姑娘,请。"
我终于松了口气,爬了起来。
出了房门,随着言先生上了楼梯,拐了两拐,进到了另一间包厢,四周墙壁悬着黑布,角落里躺着六个绑手绑脚的人,我们迈步过去,几个暗人端手行礼:"长老。"
言先生淡淡道:"弄醒。"
几盆冷水登时浇了过去。
六人惊醒,抬眸望了圈,渐恢复意识。
言先生摇着扇子笑眯眯的站在他们面前,没有说话。
两旁檐花模样的灯座上自下而上各安放着十四盏烛台,灯花灼灼,气氛诡异。
安静半响,一人终于开口:"你们是什么人?"
言先生道:"你们处心积虑想找的人,沈钟鸣的玑客。"
几人讶异,目光从我们身上重又扫过:"原来不止一个。"
"姑止现在身在何处?"言先生淡淡问道。
他们对望了眼,没回答。
"你们六人只能活一人,"言先生拿出一封信,轻轻懒懒的丢过去,"谁说的最多,谁就能活着出去给我送信,不然,"言先生在一旁月牙凳上撩袍坐下,道,"你们会什么刑,我们就会什么,自己想想你们的刑具有几个人能撑得下来吧。"
一个男人朝信封上望去一眼,抬头惊道:"你们是十巫!"
"姑止作恶多端,此次他暴露行踪,姑氏的人很快就要来清理门户了。"言先生一折一折的收着扇子,"老实交代,可以轻松活命,出去之后在姑止知道你在我们面前说过什么时,你大有时间可以逃走。犹豫不答,不仅受苦,更无活命的机会。"
他看向一旁几个暗人:"去。"
数人端着矮脚长案上前,围成一个圈,另有六个暗人分别扶起这六人,将他们右臂的绳索微微挪动,将长案上的毛笔按进他们手里,背朝其他五人而坐。
我半是不解半是乍舌。
言先生淡淡道:"我见不得人为了活命而争前恐后吵成一片互相斗殴的丑陋场景,我问什么你们写什..."
"啪!"
一支毛笔被一个男人扔掉:"要杀就杀!"
言先生回头朝我看来:"桐木老弟。"
我站在后边本打算就这么一直看好戏的,他冲我狂使眼色,我顿了顿,打开扇子走过去,凑到他跟前,轻声问道:"干什么?"
他伏在我耳边:"活剥了他的脸皮。"
我大惊,双眸圆睁的看着他。
他低低道:"不过刀口上舔血的亡命之徒罢了,杀他一个救人数十,去吧。"
"在这里?"我疑问。
"在这里。"他肯定。
我摇了摇扇子,合起来插到脖子后,撸起袖子,张口报了几个道具和药材。
刚报完,两个暗人扛着一个小柜上来,干净整齐的陈列着七八十个小盅和五六十瓶瓷器。
我目瞪口呆。
这是早就准备好了在等我吧。
我扫了眼,手脚利索的从上边拿下七八样,稍稍处理,然后捡起薄薄的刀片。
在四周洒了半瓶防止血气大盛的顼酒,我让一个暗人扬起这个人的脸,暗人一把扯着他的头发,令他对着我。
我将搅了的方寸水的乘鹤草汁用刀片一层层抹他脸上,很是均匀。
"你们想干什么!"
"剥下你的面皮啊。"言先生温然笑道,"跟你体型相似的人着实太多,换谁去冒充一下都是可行的。"
我道:"这是止疼止血的,虽然没多大用,但是能防你太过激烈挣扎。"
"放开我!"
言先生好奇道:"桐木老弟,这剥脸皮的我甚少涉猎,有个地方我一直不懂。"
"哪不懂了?"
"每个人的脸都不相同,有大有小,有凸有平,脸上的骨头也不一样,还有皮肤,有些人饱满,有些干瘪,这么一张薄薄的面皮怎么就能让两张脸变得一模一样呢?"
我不清楚他是真不知道还是故意要吓吓这人,回答道:"所以处理的时候必须要用到各种工具去完善,鼻骨扁的从原来那人鼻子上切一点,眉骨不够深邃的也照样,实在没办法的,就用苍牙芝替代。"
"那要是原来那人是扁的呢?"
"那处理起来很麻烦,不过也不是不能。"
那人还在怒吼:"放开我!你们放开!"
一大口浓痰吐了过来,我忙躲开,一个暗人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他牙齿带血,而后将一团破棉絮整个塞了进去。
我伸指摸到他的发际线,他激烈挣扎,被暗人死死摁住脑袋。
极薄的刀片划破他的头皮,我将刀片往里递了一寸,能清晰的听到皮肉被切破的声音。
他痛的大汗淋漓,奋声狂叫。
我停了下来,看向言先生。
真要我活生生剥下一个人的面皮,我其实有点害怕的。
他始终云淡风轻的坐在那,笑吟吟道:"你们五人,写是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