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年前,我认识的那个南宫池已是南宫尚书,当时我只知道是个大官,后来从傅绍恩那了解到,这是个大大大官。他年纪轻轻便坐上了这个位置,除了与朝堂上大量复姓南宫的官员有关之外,现在可见,还有他自身的勤奋和努力。
他起身离开,不多时,剩下的五个少年也走了。
他们下了楼梯,随从牵马走来,他们没骑马,五个人三三两两,在前头边走边聊。
我跟在他们身后。
这几个少年皆一表人才,俊秀非凡,但又寒木春华,各具气质,无疑是道引人的风景。
长街喧哗吵闹,模糊了他们的声音,行到一个宽敞路口,石千之那群郎将正打马而过,本来谈笑风生的公子们顿时停下,那锦衣少年最先嚷道:"我真想收拾他,越看越心烦。"
"你除了整日打打杀杀,你还会什么?"杨珏嗤他。
"你说我会什么?"锦衣少年不服气道,"骑射和蹴鞠,你们谁有我厉害?"
"你帮了他也没用。"另一个公子看向左显,"就凌孚这运气,你除了个石千之,指不定又冒出个水万则。"
"就是。"与南宫池对弈的公子笑道,"你看我们帮了凌孚几回了,每次阴差阳错,好事都落到了旁人头上,那沈小姐到现在连凌孚是谁都还不知道。"
"正是正是。"杨珏一笑,"每次帮沈家小姐的都是凌孚,可她每次都以为是那姓石的,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如今看来,还真是运道问题。"
左显回头瞪了他一眼。
锦衣少年叫道:"我看,不如我们直接去绑了沈云蓁,然后再让左大公子出现英雄救美,我们几人一起坐镇,还怕石便宜再来捡小便宜?"
"哈哈,可以啊。"
"成!"
左显回身朝马匹走去:"不跟你们闲扯。"
他轻盈跃了上去,马缰一扯:"驾!"
"哈哈,不能提他的倒霉事,他每次都这样。"
"走走走。"
其余公子纷纷上马,追了上去。
我必然是追不上了,回头看向另一边的石千之。
这没想到他们之前还有这样的渊源,若我这时就认识左显了,我一定会告诉他这就是天意,你们有缘无分,还是不要喜欢这个姑娘了。
可惜左显的那些朋友,虽然一边嘲笑揶揄着他,一边却仍在帮他出谋划策,就没有一个人让他死心。
朋友...
我微微敛眉,忽然想到了杨修夷。
师公也姓杨,他和杨家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可我知道师公挑中杨修夷并不是因为杨修夷姓杨。
在杨家密密麻麻的族谱上面,这五六百年最少也有几千个杨氏族人,师公选中杨修夷,是因为他天纵之才,万里挑一。
如今看到这几个公子,我不禁在想,倘若师公没有收杨修夷作弟子,那杨修夷会变得什么模样?
跟他们一样结伴而坐,嬉笑怒骂,一群好友一起打趣下棋,畅谈天南地北,九州四海,还是闭门家中,养养花鸟,翻翻文集?
不过,以他的聪慧和杨家的关系,他也会去参与朝政吧,那个时候,我相信他坐上的位置绝对不会比南宫池低。
我回头望向满街人影,莫名有些空落落的,那如今,如今这样的生活,是杨修夷想要的吗?
师父喜欢惩奸除恶,美酒佳肴,他逍遥自在,单纯快乐。
师尊呢,他喜静厌动,爱品茶赏花,编织芦苇,偶尔锄田种菜,或捧个古籍阅上一日。
师父喜欢曲乐棋艺,吟诗作对,云游四海六界八荒。
而我,我想要的更为简单,幼时想找到父母,一家团聚,如今一心寻仇,尽量安稳平淡的度完残生。
可杨修夷,我似乎从来不知道他要的是什么。
琴棋书画,他擅长,可是不带感情,兴趣来了玩弄一番。编织玩物,他手巧,可是没有心思,见过他摆弄几次,不是送给我就是用来欺负我。吟诗作对,那只在游玩赏景时师公让他作一首,他才吟上几句,平日极少开口。修仙习术,他很用心,因为那是师公的要求,但是我没看出他有任何一丝喜欢。至于除魔卫道,惩恶扬善,他根本不会像我师父那样主动去寻,撞上了顺手除一除,仅此而已。
家世显赫,惊世之才,世人痴痴寻求的东西他唾手可得,可是他要的是什么,爱好是什么,相处六年,我竟一无所知。
可我知道的是,他虽然没有被杨家逼去参与朝政,但他跟着师公,他吃的苦远胜于南宫池百倍。
自我心智开窍以后,我渐渐发现,望云山上起得最早的人是杨修夷,睡得最晚的人也是他。
他不仅要学经国之论,他还要熟通奇门遁甲。在师公的严格要求下,他要熟读医书,工书,棋谱,琴谱,兵监谱,奇香册...师公从未骂过他,可是他做的不好,师公会罚的很狠。
印象最深的一次,是师公要杨修夷熟背《旧关间序》,但那天我不慎弄死了师尊辛苦栽种的稀有兰花,恰逢师父不在,没人替我收拾烂摊子,我一害怕就跑去后崖里躲了起来。
杨修夷来找我时我死活不肯走,他不放心我,留了下来,结果第二日,他因为背不出《旧关间序》而被师公责罚。
师公轻描淡写的要他将近万字的《旧关间序》抄上十四遍,他点头应了,并再次用眼神示意我不要开口说话。
我从未听过杨修夷有一句不满或抱怨,相反,我因为师尊的严厉要求,在他跟前不知嘀咕了多少话。
他周岁不到便被师公抱走,他似乎,从来就没有过自己的选择。
胸中涌出一股热血和酸涩,我愣愣的睁着眼睛,忽然发现,其实这个世上最懂事,最乖巧,最逆来顺受的人,竟是看上去疏狂清傲,不可一世的杨修夷。
两个小童牵手从我身子里穿过,我回过神,左显他们已经走远了。
我蓦然一愣,抬头望向蓝湛湛的天幕。
不对劲啊,既然这是左显的梦,那么一切便该以左显的所见所闻为引,他没见过的这些画面人音,为何会出现在我跟前?
我皱眉,拔腿朝他们离开的方向跑去,就在这时,天光逐一黯下,我停下脚步,四周喧哗渐静,往来的车水马龙依稀模糊,最终天地昏黄。
我微微探步,小心摸索。
"啪!"
一声清晰的鞭打声蓦然传来,惊了我一跳。
"饶过我,小姐,饶过我!"一个少女凄厉哭喊。
啪!啪!啪...
"我错了小姐,我错了!求求你不要打了!"
"啊!小婷,小婷救我,兰芳,你们救救我!啊!!"
"小姐,不要打了吧,这样下去会死的..."
"滚开!!"
画面渐次明朗,隆冬寒霜,大雪纷飞,一个杏白底衣,花卉长袄的少女正拿着根长鞭在使劲抽打趴在地上的小丫鬟。
一个公子从我身子里穿过,朝她们走去,问一个丫鬟:"发生何事了?"
小丫鬟忙福礼,低声道:"小姐与五小姐刚起了争执回来,梅儿刚才不小心打坏了小姐的子华镯..."
毒打声还在不断,我朝那拿着长鞭的少女走去,她容妆精致,脸颊因剧烈鞭打而微微泛红,眉目也略有些狰狞。
我认出她的脸,是方才走在沈云蓁身边的那位姑娘。
挨打的小丫鬟大汗淋漓,浑身湿透,没了喊话的力气,肩背和臀部血肉模糊。
一旁三四个丫鬟齐齐跪下,哭道:"小姐,你快住手吧,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了!"
"你们闭嘴!"
少女狂暴怒叫,手里的劲道越发的狠。
那公子疾步走去握住她的手:"妹妹,够了!"
"啊!"一个丫鬟惊叫,"梅儿,梅儿她..."
寒风呼啸,卷地而来,小丫鬟趴在地上,血水染了雪地,畏怯睁大的眼睛里没了光彩。
少女将鞭子扔下,怒道:"去泼水!"
那公子急急上前,以手探脉,抬头道:"她死了!"
众人大惊,少女也愣了:"死了?"
我蹲下身子,小丫鬟真的死了。
少女后退一步,而后惊惧的朝公子看去:"二哥,二哥,我,我..."
年轻公子敛眸看着地上的女尸,沉思许久,他看向身边的随从:"封了薄烟苑,任何人不得外出。"
"是,是..."
他令人将尸体藏好,将鞭子棍子烧掉,所有知情的丫鬟被他恐吓了一番,等夜色落下,熬到了寅时,他带着几个心腹一起,将尸体埋往了城外。
纷扬的大雪落了一夜,很快遮去一切,天地茫茫,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可世事偏就那么巧合,四日后,几个孝子不知受哪个江湖骗子所骗,来城外杏林地挖雪煮水以救其母,挖出了梅儿的尸体。
风声传去薄烟苑,那小姐急的掉泪,目光瞅到一旁的玉坠,眼一凝,捡起玉坠,道:"走!"
马车直奔官府,她将玉坠呈上,将一切诬给了不久前刚去过她闺苑的沈云蓁。
九皇子大婚在即,沈家嫡长女杀害闺友婢女,惹得满城哗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