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刺被一根根挑出,卿萝脱下外衫做了个布袋,戳了两个小孔给我看路。
我举着火把,她吃力的背起我,攀着斑驳崖壁向上跳去。
海风呼啸,天光暗沉,山坳下大火熊熊,唐采衣一身湿漉,正费劲朝下面丢着草木枯枝,浓烟翻滚,被海风卷向遥远的天际。
烛司已经走了,师父靠在树下昏睡了过去,一旁围着一个涤尘阵。
卿萝过去给他把脉,半响,冲我摇头:"没个三四十年,这内伤好不了了。"
我蹲下身,心疼的握着师父的手,他面色惨白,双目紧闭,腹上的伤口被抹了几层浓绿草汁。
"你呢。"我抬头,"你的元神,也损的很厉害吧。"
"是啊。"她叹了口气,"比你师父还糟糕,没有五六十年,怕是养不回来了。"
"谢谢你。"我由衷道,"这次如果没有你,我肯定会死的很惨。"
"哈哈!"她在一边坐下,看着远处大海,"你要跟我吵架我还能吵上几句,你成天一本正经的跟我道谢我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但终究是我先用血印挟制你,不然你也遇不上她们。"
我一笑:"你话是这么说的,可如若我真同你吵架,你肯定会说就算你没用血印挟制我,那女人也会处心积虑接近我,不都一回事么。"
"哈哈哈哈..."她大笑,笑完偏头看着我的脸,"你今后有何打算?"
"报仇。"我道。
"不与你男人成亲了么?"
我摇头,淡淡道:"本就从未想过,如今这脸,怕是以后也不会想了。"
"新娘子盖着红盖头,你怕什么?"
我吐了口气,没说话,抬眸望向远处,捏紧了脸上的布袋。
安静一会儿,她道:"初九,那你现在将我当成朋友了么?"
我回眸朝她看去。
她笑道:"我这人很仗义,你要是跟我做朋友了,我可以帮你杀人,你长得再丑,心性再恶也无所谓,你要我杀谁我就杀谁。"
我微微皱眉,拉扯额头的血肉极疼:"你这样不对,这世界须有是非善恶之观,像你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只为朋友,这世界便完了。"
她淡笑:"你说我倒说的轻松,如若是你师父叫你这么做呢?"
我摇头,不待我说话,她又道:"但是不会,你师父他们不会让你这么做,就同你不会让我这么做一样。"她双手抄胸,"如何,想通了吗?"
我不解:"什么?"
"那夜你在城外哭的那么伤心,还一直说梦话,你不记得那时心境了?"
我一愣,那夜纷繁复杂的思绪在脑中又乱了起来。
卿萝看着我,徐徐道:"初九,人的一生会因为和不同的人相遇而产生改变,那些你先祖留下来的东西你阻止不了。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不是因为和谁的感情,而是看你的心。人做事从来不是为了谁,而是为了自己。若我认真问你,你师公他们真要你与天下为敌,你当真会么?"
我看向师父沉睡的面容,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你不会。"她道,"因为教你与天下为敌的那个师公必然不是你爱的那个师公了,而你爱的那个师公定会叫你用刀子捅进那个师公的心口,对不对?"她一笑,"不过这些也就说说,你的师公能教出你师父和你这样的门人,他肯定是个德高望重的大成之家。他绝对不会让你做恶事,就同你不会变恶人一样,所以你根本不必要想那么多。就算夜奴真的是你的族人,你该怎么活仍怎么活,不必有所顾忌,珍惜你应珍惜的,跟着自己的心走,这样你便不会为恶人所利用了。"
我微垂下眸子,望着脚边湿漉漉的泥草。
她伸了个懒腰:"其实好久没打得这么痛快了,虽然伤神,可很带劲。初九,我就先睡了,今后的路你自己想好怎么去走。"
我点头:"嗯。"
她在地上躺下,不多时传来轻微呼声。
海水翻涌,水声浮沉却又安静,静默良久,我起身朝唐采衣走去。
卯时初刻,天色亮起,远处云影如火。
一艘大船靠岸,师父他们被摇醒,师父睁开眼睛,缓缓恢复意识后四望:"九儿呢,丫头去哪了?"
唐采衣轻声道:"烛司带她,先离开了。"
卿萝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唐采衣面不改色的扶起师父,朝山下走去。
我背过身坐在石下,过去良久,大船渐渐离岸,终于在远方变成细小圆点。
我朝另一个斜坡走去,生火取暖,烧水暖胃,采了许多野果,饱腹后枕着泥草而眠。
一觉数十个时辰,醒来后精神尚算充沛,我开始伐木做舟,做到一半,空中龙影掠来,化作女童停在我跟前:"你怎么还在这!"
我长吐了口气,手里的木头一扔:"你可算来了。"
烛司看向我做的乱七八糟的舟木:"我要不来,你这破东西真能放海里去?"
"这是后路,你要真不来,我也不能困死在这。"
她双手抄胸,哼道:"我是闲的没事才用神思去寻你,我可不是关心你。"顿了顿,她抬起火瞳,"你的脸怎么了?"
我解开衣袋,看着她的眼睛。
她啧啧啧,凉凉道:"挺好挺好,本来也不算好看,如今终于能光明正大的剥死人面皮来戴了。"
我横了她一眼,转身去收拾东西。
她嗤道:"你倒是聪明,知道本神一日千里,在这等我可比他们坐船快的多。"
我将砍做小段的木头和几味野草放入包袱里,再将用杂草编织的几个结扣塞进袖子里:"走吧。"
她哼一声,化为龙身飞起,我跳下山崖,被她接住,朝踏尘岛飞去。
岛上一片狼藉,两百多个岛民在那些坟场里收拾破碎的棺木,地上许多尸体,有小童的,有侏儒的。另一岸停着两艘大船,许多手执弓弩的劲衣男子站在坡上,护着那些从铁笼里逃生,正分批登船的人。
我们在一个人烟稀少之地停下,一起在尸堆里翻了好久,烛司拎起一具年轻女尸抛来:"这个体型跟你合适。"
胸前好多血窟窿,还有三支**插.在上面,我脱下她的外衣套在外边,再将她的头饰解下,乱七八糟的戴在头上。
烛司打量我:"差不多了,应该没人能怀疑你。"
我缠弄着头发,边道:"你在这等我还是..."
她俯身在尸堆里嗅了嗅,嫌恶摇头,转过身去:"这些不太对我口味,我去村里看看有没有养猪的。"
我看向那些尸体,脑补了下她吃死人的画面,顿时一个冷战袭来,禁不住的抖了抖身子,赶紧离开。
穿过一道石栈,好些岛民扛着尸体走来,见到我的脸,麻木的目光微恸,但没说什么,径直走了。
一个小女孩坐在不远处哭,我走过去,她抬头时被我吓了一跳,哽咽着退了退。
我在她身边坐下,毕竟口音不是本地,还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她擦掉眼泪,悲伤道:"我们死了四百多个人,重伤七十多个,他们才死了三十几个,那些尸体也都被运走了。"
我比了比手势,问那些关在铁笼子里的人还有几个活着。
她半天才意会,恨恨道:"他们才死了三百个,好些人现在还在岛上,等到晚上,大伯他们会用火油瓶砸过去的。"顿了下,她看着我的脸,"你也挺可怜的。"
我点头,叹了声,抬手摸摸她的脑袋,起身走了。
在岛上转悠半日,一个小童和侏儒都没看到,那些粉衣女子的行踪也没有。倒是因为多看了一个岛民一眼,他脾气暴躁的将我臭骂了一顿,我才发现他手里拿着的还真是一个火油瓶,所以跟过去一把火将那些全烧了。
浓烟翻滚,岛上再度混乱,我潜入一家客栈想找些吃的,刚溜进后门肩上便蓦然一紧,被人强扳了过去。
一双极亮的眼眸,布满欣然喜悦,但在看到我的脸后一瞬暗沉了下去。
我却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
宋,宋积。
五年前的匆匆一眼,我记忆不深,但大致轮廓和强烈直觉不会错。
他同我一样,穿着海上岛民的简单布衣,体内寒症应该已经除去了,此时他至少也有三十七八岁,但他生得比一般男子要俊俏英挺,脸上没有留髯,看上去很显年轻。
他身后一个二十七八的男子上前:"小叔叔?"
宋积定定看着我,我意识到自己神情不对,做出慌张模样往后退去,却被他握着手腕一把扯去。
海风很大,他俯下身凑近我的脸,贴着我脸上的血肉嗅了又嗅,低笑道:"真香啊,你是,月家的?"
一旁那男子略略一惊,叫道:"那个月亮的月?"
宋积忽的伸手,在我脸上狠狠一掐,我痛叫推他,他轻轻后跌了一步。
修长手指沾了我的鲜血,他伸指在自己鼻下一滑,白皙肤色落了殷虹一撇,诡异无比。
"怎么就不会痊愈呢,看背影,我都以为你就是她了。"
我伸手轻抚着脸,痛的泪眼朦胧。
他看着我:"你是她族人吧,有她的消息没?"
那男子问道:"月牙儿?"
我讶异,冲上去胡乱比着手势,问这男子月牙儿当真还活着。
他嫌恶的推开我:"月家贱奴!"
我跌倒在地,一旁的宋积冷目扫了我一眼,回过头去:"带走吧,找顶帽子给她遮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