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风打得生疼,山坡干燥松软,虫鸣鸟叫响在葱翠树木里,天色顷如墨汁。
萧睿他们不让我去东山头,非要带我来这离得更远的村郊坟山。
遍山坟冢立在树影婆娑中,冥纸被夜风吹的铺天盖地,林中木叶瑟瑟,周薪和胡天明的随从阿福挤成一团,跟在我身后。
沿着新翻的泥路,郭大娘的坟不难找到,夫妻合葬,夫先亡,妻新葬,坟一定半新半旧,且没有子女送终,坟前只能摆两盏竹樽清酒,不能挂上子孙铃。
方笑豪伸手在碑上轻抹,手指摩挲了下,道:"跟邻人说的一样。"
碑上两个人名,刘公聪业,砂色都快掉了,而一旁的配郭氏香芹,色泽却很鲜艳。
看得出丧葬办的仓促简陋,草草了事,连顺手将她丈夫的墓碑描色一下都懒。
他们将竹樽拿到一边,捡了几块石头开始刨土,我皱眉:"你们这是..."
方笑豪抬头:"挖坟,抽骨,她是只鬼魄,不能留在人间。"
他的随从方度咽了口唾沫:"少爷,真,真的要抽骨啊。"
萧睿蹲在地上,将刨出的一抔土往一旁扔去,朝我看来:"阳儿你要怕了,我让周薪他们送你回去吧。"
我摇头,问:"是谁教你们这个的。"
方笑豪一顿,道:"你是想起半个月前那山洞老翁了吧,放心,我们不会毁去这女人的尸身的,只是抽出脊骨。"
胡天明接道:"就算是毁了又怎么样,她现在可是要害人的,我们又不做坏事。"
"不是这个。"我抬手轻抚墓碑,低低道,"人死了,肉体烟灭成土,不管是厚葬还是薄棺,对死者来说并无区别。入了阴司地府,转世为人看的是他前世的善恶因果,不是尸身,更不是葬礼。"顿了顿,我看着他们,"何况,就算你们不碰她,也会被尸虫啃净的。"
他们愣愣的望着我,半响,萧睿唤道:"...阳儿?"
"这是我师尊说的,"我道,"你们又是谁教的?"
他们齐齐看向方笑豪,方笑豪道:"我书上看的。"
我徐徐忆着,低声道:"脊骨为胸廓,腑脏后壁,上托颅骨,中联肋骨,下接..."
下接什么?怎么都想不起来了。
"阳儿?"萧睿又唤我。
"我知道了,你打算用它做定魂骨,对不对?"
方笑豪愣愣的点了点头。
我卷起袖子蹲下:"那一起挖吧。"
他们傻在一起,沉默一阵,萧睿看向周薪和阿福:"瞧瞧你们那出息,阳儿一个姑娘都比你们有魄力!"
泥土有些潮,中间钻出许多大蚂蚁,也有不少蜈蚣,渐渐有腐臭透出,我用石头刨着,加快速度。
他们又傻在了一起,我不解抬头:"怎么了?"
萧睿伸手捡走我手边的青色蜈蚣,一脸嫌弃的丢远。
周薪弱弱道:"你是不是女人啊,怎么不躲不闪的,你也不怕虫子咬你啊?"
"我在担心清容啊。"我道。
胡天明道:"你怕什么嘛,她们是母女,再大的仇也记恨不到死后啊。"
我也不知道,就是觉得忐忑难安,我点了下头,不再说话。
土越挖越少,恶臭散开,逐渐浓烈,土下露出一角竹簟子,包的很鼓,裹着尸身卧在土里。
密密麻麻的虫子在竹簟上蠕动,方笑豪以胳膊捂鼻,不适道:"酷暑炎天,七日已足够让一具尸体高度腐烂了。"
我俯身去拨泥土,竹簟上露出几根微锈的铁钉,我借石头用力翘出一根,端详半日,没能想起,看向方笑豪:"这个叫什么?"
"子孙钉。"他接过去,"若是棺材下葬,棺木上都会有七颗长钉,庇佑子孙,保香火繁盛。"她看向竹簟,"也许她不是棺木,可能情况有些不同。"
竹簟上一共三颗,直接钉入了她的胸腔和小腹,我拔出其余钉子,擦干净后就要掀开竹簟,胡天明忙叫道:"等一下!"
我抬起头,他慌忙跑远,和周薪阿福挤到一块,脸色惨白:"别让我看到,我,我..."
我看向萧睿,他一脸难受,咬着牙蹲着,方笑豪浓眉紧锁,神情比起他们稍微好一些。
我说:"你们若是怕了,我来就行..."
萧睿和方笑豪对视一眼,挺了挺肩膀,摇头:"不,不怕,掀吧。"
话是如此,但当我掀开竹簟,巨大的恶臭扑面而来时,他登时回身狂吐。方笑豪整个身子别过去,侧容暗沉如铁色,也没忍住,吐了起来。
尸身腐烂的很严重,破开的腐肉里密密麻麻的虫子钻上钻下,吃得又肥又大。我强忍着胃里的翻江倒海,将尸身翻了过去。
衣衫尚算完好,我用石头割开,戳了戳,尸身的湿度也不错。我摸索了一下,她的皮肉被咬得松软,我徒手就撕开了,沿着脖颈将她的脊骨缓缓挖出,骨肉剥离的声音细细传来,刚吐完的萧睿再度狂吐:"呕!"
带着脊骨爬起,我大口大口换气,胳膊擦掉额上冷汗,我将竹簟子盖回去,把一旁的泥土推下。
"你去歇着吧。"方笑豪走来,看向吐得只剩酸水的萧睿:"大哥,得把这些土埋回去,不然会招惹很多寒鸦和夜鸟。"
萧睿瞪向周薪他们,浑身难受:"你们还傻着干什么,去啊!"
周薪腿都软了:"少,少爷,我..."望了望,忙朝我跑来,"我去照顾阳儿!"
我疲累的坐在地上,望着骨头和三根长钉,周薪蹲下来:"阳儿姑娘。"
我看了他一眼:"你走开,别理我。"
"我,我..."
我屈起一条腿,将头撑在胳膊上。
脑中有太多零碎的画面和记忆,难以拼凑,在明光暗影中忽隐忽现。一叶一花,一沙一石,都能勾起无数波澜,但可悲的是,这半个月我花了好多好多时间去回思苦想,却常常徒劳。
有时心里会无端生出许多凄惶和悲伤,可从何而来,记忆却欠奉。于是我将它们压下,尽数压下,全力压下,那样就不会难过也不会孤单了。但方才从坟冢里爬出来的那一瞬,它们汹涌而至,在心头蓦然爆开,我无从招架。
"阳儿姑娘。"方笑豪走来。
我没说话,趴了良久,我捡起那根骨头,抬头看向他:"要将钉子敲进去对不对?"
他眉目担忧:"你是否觉得身子不适?"
"没事了。"
我捡起石头,他伸手道:"我来吧。"
我避了避:"我不是怕。"望向脊骨,我敛眸,"我是在想,我为什么不怕。"抬手剔掉上面挂着的皮肉和尸虫,我认真道,"你们别理我,让我独自呆一会儿。"
他们没离开,始终站在一旁。
我将脊骨处理干净,思索片刻,从身上割下一角衣布,将骨头包在里面,在坟上挖了抔土抹上去,然后将棺材钉敲入骨头里,将布料钉住。
我看向他们:"这样对吗?"
所有人又愣愣的望着我,方度在坟边抹了把额上汗水:"你,你也太利索了..."
定魂骨做好,我问方笑豪接下去是不是摆阵,他说要去山下平坦处。
留胡天明阿福和方度三人继续埋土,我和萧睿方笑豪周薪去捡石头。萧睿说捡的石头大小和重量都要一样才行,这里石头虽多,符合要求的却少,我们捡了一大堆,方笑豪和萧睿挑挑拣拣,终于选出满意的。
在后山坡的草地上,方笑豪摊开一块泛黄旧布,布上以朱砂纵横勾勒出一个阵谱,注解的小字密密麻麻。
萧睿和他一一对着,将石头按序摆下,布局很大,右旁隔上三尺置放一粒,左上叠出类三角的图形,左下和中间的摆法更是复杂。摆好后,周薪从袖子里摸出两个小竹筒,一瓶有浓绿汁液,一瓶是深紫粉末,又洒又抹,终于将阵法落定。
萧睿将定魂骨放在中间,退到我们身边,周薪摸出一张纸递去,萧睿清了清嗓子,望着纸上文字,念道:"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
"轻道薄世..."我喃喃念出,声音与他重叠。
他一愣,朝我望来。
我也愣愣的,望着他。
顿了顿,我续道:"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又顿了顿,我不安道:"...对吗?"
他朝纸上望去一眼,点头。
我皱起眉头,看向阵法,将它完整念出:"去以荣华,转于沟壑,游壁四野,轻道薄世,顶皓汤日月,存重光乾坤,游魂之魄为世不容,当定骨于阵。"
所有石头一瞬浮起绿光,定魂骨骤然飞起,在萦绿芒阵中跌撞,与晶壁碰出闷声。
忽而一团刺目白光乍开,我们纷纷抬臂遮目,待得白光消散,定魂骨砰的一声飞出阵外,被萧睿抬手接住。阵中传来怒叫,郭大娘愤怒拍着褪去芒光的淡绿晶壁:"你们是谁!放我出去!"
眸中瞳仁缩得很紧,留出眼白大的惊人。
萧睿咽了口唾沫,周薪往后退了退,郭大娘望到我:"是你!"大怒,"你是什么人,放我出去!"
方笑豪从一块锦缎里拿出一根木刺,深吸了口气,朝郭大娘走去。
夜色斑驳,云下起雾,翻卷似枯槁老树上的褶皱死皮,郭大娘眉目狰狞,叫声尖锐刺耳。
我皱眉,想叫住方笑豪:"先让她..."
"等一下!"
清脆娇柔的叫唤遥遥响起,我们回过头去,清容踉跄奔来,衣上大片鲜血,从左臂往下,沿着衣袖和衣裳,还在滴滴淌血。
她跑近,发丝凌乱,叫道:"你们别伤害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