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人气喘吁吁的停下:"一个时辰前宋十八带人去劫狱,将独孤大人一并绑走了,沿路杀人放火制造混乱,杀了守城卫士跑了!"
杨修夷一愣:"什么?"
我瞪大眼睛:"她疯了!"
杨修夷神情严肃,朝我看来:"我去换衣,你准备一下。"
我忙点头,进屋将准备好的巫器药材飞快装进小斜包里,从丰叔为我准备的衣柜里翻出一件黑色的简便行装换上。
杨修夷很快回来,换了件玄色轻衫,腰身显得极瘦,青丝束成一捆,几缕鬓发轻闲垂落,很是干净清爽的模样。
我跳上他的后背,他跃上屋宇,朝城外奔去。
追至南城三里外,遥遥看到远方旷野上的数百支火把,蜿蜒似火蛇,明晃如链。
想起那个暗人说的杀人放火,我心里悲凉愤怒:"她怎么会如此穷凶极恶?"
杨修夷停了下来,放慢脚步,道:"初九,她是土匪。"
"可是那天我和她被一群男人追杀时,他们想要杀我她死都不同意,还为了我被砍了一刀。后来因为逃命,我在夜市大闹了一场,当时她还说了我几句。"
"说了什么?"
我轻声道:"她说那些摊贩很可怜,问我这么做良心能安么。"
杨修夷轻轻一笑:"怪了。"
我点头:"我当时也是这么觉得,为什么一个女土匪会说这样的话,甚至还恍惚觉得她是好人。"顿了下,我道,"杨修夷,那晚她为了救我,后背那一刀伤的很重,流了好多血,差点死掉..."
杨修夷没有吭声,安静走了许久,他微微侧头:"初九,人心不是一成不变的,没有绝对的善恶好坏,许多周济一方的善人也有自私凉薄寡念之时,暴戾恣睢的恶徒生出些恻隐之心也不足为怪。人心是世上最难测的,不用深究了。"
我歪着脑袋,望着他的俊美侧颜:"如果她被捉走,是不是会被砍头?"
"你想救她?"
我摇头:"虽然感激她的救命之恩,但我还没到是非不分的地步,我只是在想..."我没说下去。
"嗯?"
顿了顿,我问出心里纠结多年的问题:"杨修夷,你说我要是被砍头了还会长出一颗脑袋吗,还是我的脑袋会再长出一个身子?还是我就这么死掉?"
"..."
"那天在地宫,我把剑搁在脖子上吓唬原清拾,他真的被我吓到了。"
杨修夷肃容:"以后不准这样了。"
"我以前一直觉得自己很难死掉,但是我现在知道,砍掉我的腰我大概就能死掉了。"
他轻叹:"你没事想这些干什么?"
我也不愿想,可我这样易惹妖怪的身子总是会遭受很多险境,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有个死法可以让自己早早解脱有何不好。
可这些话又不能说给杨修夷听,会挨骂。
我无精打采的趴了回去:"没什么,好奇。"
跟了许久,天色渐亮,那些熄灭掉的火把被他们扔了一地。
我们摸上一条山道,山道后是长草丰茂的广阔土坡,他们在那停下,终于是要休息了。
我隔空在宋十八附近布下大衍乘阵,杨修夷一道合气青光引众人纷纷仰首,抱着我闪电掠空般冲了进去,速度太快,他和我双双跌地。
我爬起来,他捡掉我头上的杂草:"摔倒也不护着脸。"
我拍掉他肩上的尘土:"就你好看,你护着就行了。"
他笑着在我额上一敲。
我靠着他朝独孤涛望去,他身上穿着昨夜见到他时的那套白色中衣,长发柔软披散着,微有些凌乱。一条粗重麻绳绑缚着他的双手,是最简单的那种绑法,但绕了七八圈,换我反解,也得耗上许多功夫。
他背着他们端坐着,抬眉望着远方,双目微阖,饶是如此处境,身上却见不到一丝落魄,清定如高山远云。
"要不要现在就救下他?"我问。
不疾不徐的跟了一夜,杨修夷不会不累,他在我身旁仰躺,以臂为枕,闭着眼睛:"不必理会。"
"好歹也是你朋友,不救会不会..."
杨修夷一笑:"别小看他。"
"嗯?"
"九岁时我母亲太想我,将我要回家半年,父亲便把我送入点将堂修文习武。一日课上,忽然闯入三百名盗匪,我们被尽数捉走,关入一处暗室,当时独孤是最先从三百名盗匪眼皮底下逃出来的,那时他不过十一二岁。"
我诧异:"这么厉害?"
"嗯,他虽不会功夫,但自解绳索和脱身能力远胜于常人。他若真要跑早就跑了,现在不走,可能是想摸清陷活岭的地形,还是别乱了他的计划为好。"
我再朝独孤涛看去:"他也会自解绳索吗?"
杨修夷睁开眼睛,笑望着他:"别看他现在内敛沉稳,小时候最爱上树掏鸟窝的就是他了,他父亲脾气不好,每次他一惹事就揍他,三天两头关禁闭和柴房,早练了一手的本事了。"
我若有所思道:"他好像不会功夫的。"
"嗯。"
"不是那什么修文习武的什么堂出身的么,怎会没有功夫呢?"
杨修夷一顿,道:"他父亲不准。"
"为什么?"
"自保。"杨修夷双眉轻合,淡淡道,"他父亲为大将,善杀伐谋略,且生得一身肝胆,二十七岁时就因平乱蛮夷有功而统兵近百万,"他停下,然后摇了下头,"总之,他父亲膝下三子二女,无一是习武的。"
我有些似懂非懂,但兴趣不浓,倒是对那逃生来了兴致,我趴在杨修夷身旁:"那你呢?你们被三百名盗匪捉走,你为什么不是第一个跑出来的?你好歹是师公的高徒,这样多丢人呀。"
他低低笑道:"初九,点将堂是什么地方,我王朝将帅多出自于那,怎会被人轻易闯入。别说点将堂本就防护森严,就是那群王孙子弟每日跟去的随从和暗人,加起来就有上千,这区区三百个盗匪凭空冒出,不觉得太过虚假么?也就骗骗那些小屁孩。"
我噗嗤一笑:"你才九岁呢,你就不是小屁孩了?"
他轻捏我的脸:"说谁小屁孩?"
我拉下他的手:"那你也不能不逃呀,你不会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吧?"
大掌又抚上我的脸,黑眸满是柔情笑意:"我难得下山偷得清闲,自然要抓紧时间偷看小说杂书了,那些天看得有点困,终于有人打扰课堂,我自是趁机好好睡了半日。"
我哈哈大笑,笑完道:"师公知道还不骂死你了。"
"嗯,但是他不知道。"他闭上眼睛,唇角挂着淡笑,"昨夜闹了一晚,我得睡了,你想睡的话可以靠过来。"
"我还是盯着点吧,"我转向另一处:"省得你的好友被人宰了。"
我们闲聊的功夫,宋十八已站在了独孤涛身前,双手抄胸,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独孤涛依旧神情淡淡,面淡无波。
宋十八盯了他半日,弯唇一笑,开口道:"独孤大人,感觉如何?还能神气么?"
我心说这真是废话,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独孤涛现在的模样真的挺神气的。
宋十八又道:"这一路下来都不吭一声,你就不怕憋着难受?"
独孤涛抿着唇,似如若未闻。
宋十八眉眼一狠,忽的扬手,作势要给他一个耳光,到脸庞时却骤然收势,在他脸上轻拍了两下:"难得我宋十八能遇上对手,果然不是寻常男子。"
独孤涛看着她,她方才迅疾而来的那一个耳光未影响他丝毫,甚至连眼皮都未眨一下。
"难道你被吓到不敢跟老子说话了?"宋十八道。
独孤涛仍是一言不发。
宋十八俯下身子,右前臂支在他肩上,手指把玩着他胸前的一绺软发:"堂堂益州刺史落得这般处境,真是凄凉呀,你被山贼掳走的消息应该很快就会传出去了吧,不知会引起多大轰动呢?"
独孤涛看向远山,眸中平平静静,毫无波澜。
宋十八挑眉:"哑巴了?"
一旁一个小土匪叫道:"老大!砍了他!"
宋十八看着独孤涛的眼眸:"你说我怎么戏弄你好?把你脱光了在陷活岭二十三峰各大帮派里转上几圈,让人对着你吐口水和浓痰,如何?"
"听到没有,我们老大跟你说话呢!"又一个土匪叫道。
宋十八眉头一皱:"独孤涛,不说话是嫌活的太长,还是嫌舌头是个累赘?"
我轻叹,觉得独孤涛与我有点像,又很不像。
若我在他的这个处境,我也不想说话的,可我是因为害怕和绝望,还有生厌。而他,气定神闲的模样,完全就不把宋十八放在眼里。
"独孤涛!老子让你说话!"宋十八暴怒。
"喂!"
"再不说话,信不信老子割了你的舌头!"
"独孤涛!"
宋十八气极,"蹭"的清脆鸣响,一把长剑出鞘,直指他喉间:"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杀了你!"
我心下一慌,杨修夷握住我的手,淡淡道:"不管。"
"他会死的啊!"
"不会,宋十八舍不得杀他。"
我回头:"你怎么知道?"
他睁开眼睛看我,道:"你若得到一匹野马,会想将它驯服么?"
想起花戏雪额头上的那个血包,我摇头:"我不会骑马。"
"那换做野狗野猫。"
"为什么不是野虎?"
他摇头:"若是野虎,大多人都会杀了,少数人才会想着驯服它。但独孤涛不是老虎,他不会武功,只身单形的他对宋十八而言毫无威胁。像她这种匪帮二当家,她喜欢占有和控制,尤其是独孤涛这样的大官,她暂时舍不得杀他的。"
我看向宋十八,那柄长剑不知何时收回来的,正伴随着她的怒骂在独孤涛面前晃来晃去。
而后者却依然是那副淡看风云的模样,完全没有将她当做一回事。
这时,白嫩小子啃着酸菜包走入视线,坐了近几日大牢,居然胖了不少,一张秀脸愈显白嫩。
他一上来就蛮横的朝独孤涛肩上踹去一脚,力道很重,可独孤涛纹丝不动,坐如钟鼎。
我不由道:"他爹当初得把他揍成什么模样,才练就如今这挨打经扛的本事啊?"
杨修夷轻笑:"最严重的一次,他两个月下不了床,左腿快要废了。"
"这什么爹啊,"我乍舌,"我这样的身子,师父都不会打我那么重。"
"他痊愈后,他爹一年没舍得打他,不过第二年开春又被打得半个月没下床。"
我噗嗤一声又笑出:"为什么?"
"和我堂兄在长月楼喝酒时,和公孙家的人吵了起来,他们带去的随从把整个长月楼给砸了。"
我愣了愣,看向独孤涛,真难将眼前这坐如青松,温和清润的男子同一个上树捣乱,拆人酒楼的倜傥公子联想到一块儿,就如很难想象杨修夷熬夜看小说杂文一样。
"那时他几岁?"我问。
"十四五吧。"
我托起腮帮子:"你们男人,可真是个怪东西。"
他一笑,没好气道:"我一直觉得你才是最琢磨不透的,你反倒来说我?"
是么?
我皱了下眉,可我怎么觉得他把我吃得死死的。
但这话才不要说出去,丢人。
白嫩小子又要踹独孤涛一脚,被宋十八一把扯开:"够了!他是老子的,只准老子打他。"
"老大,他可把我害惨了!"
"害惨?"宋十八拿剑身猛拍他的肚腩和后背,很不留面子,"都肥的可以当猪宰了,还惨,老子以为你出来得瘦个三四圈,没想还给我胖了一大坨!"目光看到他手里的酸菜包,长剑一把刺中,甩了出去,"吃吃吃,吃你个死人头,给老子绕山坡跑圈去!"
白嫩小子满含情意的看着飞出去的菜包:"我还没吃完啊!"
宋十八朝他的腿打去:"快去!"
白嫩小子连连跳脚:"我不去!累死了!"
宋十八回头招来一人:"大乘,带吴献去跑个二十圈,没跑完别给他停下!"
"老大!"白嫩小子悲凉叫道。
"滚!"宋十八怒喝。
白嫩小子委屈兮兮的被领走了,宋十八看向独孤涛,独孤涛静静的和她对视。
一个厉如雷电,一个尘若幽潭,良久,宋十八明眸微眯:"独孤涛,不出半个月,我定让你哭着跪在我跟前!"
我以为独孤涛会继续装聋作哑,的未想他竟倏然一笑,莞尔如丛林掩映中露出的一琼桃枝:"那如果半个月后,我没有跪哭在你跟前,你当如何?"
我一愣,宋十八也一愣,旋即双眸湛亮如星,一字一句的说道:"那我自断右臂!"
独孤涛点头,温笑:"好,到时你可莫要忘了。"
宋十八转身离开,意气风发,独孤涛看着她的背影,依旧态若古井。
这半月期限着实太过自大了,莫说独孤涛,就是我这么贪生怕死的一个人,被妖怪捉走都极难在半个月内将我变得温顺乖良。
而且,自断右臂于我而言,不过短时间内痛个半死,于她而言却是终身残疾,因一时意气而自残,这赌注下得不免有些过大。
不过,她此时应也不会有顾忌,她又不知道我和杨修夷跟着他们,到时过了半个月,把独孤涛打哭,再踢他后膝盖,照样可以哭着跪倒,若独孤涛打不哭,用青葱熏他一脸泪花,看他哭不哭。
也不知道宋十八是不是和我想的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