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将前后的思绪理了番,摇头道:"真的太古怪了,我得去找卫真问个明白。"
"说到卫真。"杨修夷侧眸望了我一眼,"在面摊上遇见时你居然没有上去打他,这不像你。"
我眉心一皱,也道:"说到卫真,也不知道月楼被那个黄珞打得严不严重。"
"你在面摊上时提到黄家上梁不正下梁歪,你之前便跟那个黄珞争执过了?"
"嗯。"
他冷然道:"你的腰该不会就是她伤的吧?"
思量了下,我低低道:"是卫真。"
他脚步一顿,颇有怒意:"是他?"
"他并非有意的。"我忙道,"昨天我和一个小乞丐打架,围着我们的人太多,堵了道,黄珞的手下一上来就直接拿鞭子抽我们,我当然不干了,一生气就和他们动起了手,打着打着..."我语速慢了下去,"一个木盆就从后面砸了过来,刚好砸在了我的腰上。"见他面色难看,我弱弱道,"其实我都快赢了的,他要是不砸我,说不定我就能为民除害了,真的..."
额上一痛,杨修夷捏着中天露在我头上敲了记指骨:"你怎么跟谁都能打架?到底是个女人,在街上和乞丐打成一团,成何体统?"
我摸了摸脑门:"所以你替我保密啊,别给我师父知道。"
他冷哼:"我跟那老头没话讲,倒是卫真,在面摊时看他的眼神分明记得我们,还敢对你下这么重的手。"
"他当时不知道是我。"
"那后来呢?"杨修夷怒道,"那两个男的是黄家的人吧,他们追杀你卫真管了吗,我们若没有恰巧经过那里你会怎么样?到时候我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
我安静下来,摇了摇头:"我相信卫真不会不管我的,他肯定不知道他们要害我。"
杨修夷冷笑:"他在宣城是个傻子,在辞城可不是,禾柒门虽然人数不多,但是家大业大财大,不是什么小门小派,卫真在辞城的名声可一点都不输给陷活岭的那帮劫匪。"
我抬起头看着他:"那恶的过田初九么?"
他一顿,回过身去:"不能相比,他从小便作威作福,这是有目共睹的。"
"也许他确实不是什么好人,但是他一定不会伤害我的。"
"你为何这么信他?"
"因为昨天他伤了我之后的那个眼神,"我认真道,"那绝对不是装的,他根本没想到会是我,后来他还阻止那个丫鬟打我,他若真的是狼心狗肺他大可不必管我,毕竟我现在对他而言已经没用了。还有昨晚,他动不动就偷瞄夏月楼,我可看得一清二楚。"说到这,我变得不悦,"就是不知道他为什么要接近黄珞,难道因为商主那个身份能帮他报仇?"
杨修夷点了下头,眉目若有所思。
我道:"怎么不说话了。"
"没事。"他淡淡道,"你能这样想其实挺好,待人不可无防人之心,但更不宜过多揣度,你这样并无不妥,如果他真的有什么歹心,交给我收拾就行了。"
说话间已走到了门口,杨修夷捡起落在地上的那根中天露,四下望了圈,微微沉思后朝右边抛去,沿路被照亮,空荡荡的,一物不存。
他牵着我走去,我好奇道:"你认得路?"
"嗯,我看过地图。"
我乍舌:"你那些手下还画了地图?"
"没那么闲。"他斜了我一眼,"发现这座地宫后我直接派人去各地查阅古籍,最后琼英尊者给我写了封长信,地图夹在里面。"
"信上有提到卫家吗?"
"没有,就说这地宫是国师苏智给自己建的陵墓。"
"竟还是陵墓..."我嘀咕,"这比辞城还大,花这么多人力只为给自己建个坟,脑子有病吧。"
杨修夷微微垂眸,顿了顿,仍是清清淡淡的语气:"临尘江流和紫桂襄岭的东南山脉在崇州洛城一代相交,那边有座长眠山,仅殉葬的人祭就有近十万。"
心口有些堵,我低声道:"那时的人命,真是轻贱。"
他没再吭声,沉默的走了一会儿,问道:"腰疼么?"
我摇头:"不疼。"
"真不疼?"
"嗯。"
他又不吭声了,继续沉默的走了一会儿,他捡起地上的中天露。
这次所面对是的两条长廊和一座殿室,长廊幽暗深邃,尽头深处像有几双眼睛,正幽幽的盯着我们。
杨修夷在两条长廊中微做选择,反手将中天露射向左边那条,疾飞过程中,甬道的石壁被照亮,密密麻麻刻满了各种古字。
杨修夷牵着我走去,空气越发清寒,一股熟悉的压抑感直逼我胸口,跟当初在亡魂殿下时的一模一样。
杨修夷觉察到我的不对劲,忙问:"怎么了?"
"这里挺阴森的..."
他一笑:"葬死人的地方,哪个不是阴森森的?"
我皱眉:"可我明明是在大香酒楼,我怎么会掉到这里,那地面忽然裂开了?"
"你忘了自己的老本行了?"
我愣了愣:"你是说阵法?"
"嗯。"他点头,"这片地宫之上的各个地方都有可能是入口,你身上有蕴罡参,加上下坠力道,误打误撞进来的。"
"蕴罡参?"我疑惑,"那是什么?我什么时候带它了。"
他看向我的腰:"你腰上的绿汁就是蕴罡参,你不知道吗?"
我欣喜道:"你是说,这个绿汁不是我的血?"
"血?"他俊眉微拧,"怎么会是血,你怎么想的。"
我如释重负,一瞬失笑:"吓死我了!"
"我以为你是知道蕴罡参的,你也不问我。"他破天荒的没有说我笨,"以后发生这种事情大可直接告诉我,别自己吓自己。"
我虚心点头:"嗯。"
顿了顿,他认真道:"初九,蕴罡参虽运用甚少,但并非只在那些孤本典籍里出现,你以后不要一心钻在巫书里,多看看其他的,清心阁里的那些书全是师父的心血珍藏,多少人求之不得,你别浪费了。"
我垂下头,点了点。
我也想看,谁不想多学点东西,可是我能记住的东西实在有限,那些巫书我每年都要重背几遍,否则就会忘掉,而光一本《巫灵典》,上下就有七册了。
我问:"那你知道蕴罡参是做什么用的吗,为何会出现在我的腰上?"
他摇头:"来历尚不可知,不过我已书信给师父了,不日就会回我。"
已书信给师公了...
我望着他的侧脸,心下一暖,如温泉淌过。
他略略走在前头,神色严峻的打量着四周,一只手紧紧攥着我,护在身后,蓝光照着他的俊美面庞,清和如玉。
我忽然想起三年前望云山上腊梅初绽之时,他半躺在树下曲腿吹笛时的模样。
那日凌寒吟雪,满山清香,他慵懒靠着,泠风摇曳清枝,花瓣洒落,纷扬在他发上,肩上,是绝美的画面。
我那天起床晚了小半刻,被师尊罚去紫薇阁扫雪,扫着扫着,我停了下来,悄悄望着他。
他吹完一曲笛音,遥遥回眸,弯唇一笑,清浅如雪:"躲什么躲,出来。"
那时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这么丑的少年会将我看的入迷,但被捉到偷窥,我还是很有气骨的叫道:"谁躲了!"
一团雪球登时砸在了我头上,我一怒,捡起一团扔了回去,就这么和他打起了雪仗,打着打着,最后一起堆上了雪人。
那似乎是我们第一次一起玩雪。
"又在想什么?"他忽的出声。
我回神,笑着道:"你刚说到极寒之物,我想到一些冬日雪景。"
"想回山上了吗?"
"一直都想啊。"我看向落在前面的中天露,"都这么久没见到师尊和师公了,我想死他们了。"
"哦,"他故意做出漫不经心的模样:"那等卫真的事一了,我们回去吧。"
我摇头,低低道:"不了。"忙转移话题,"你的意思是这个阵法要用蕴罡参才能进来吗?"
他静静看着我,恼怒的回过头去:"不是,因为蕴罡参是极寒之物。"
"那你是怎么下来的?"我来了兴致,"你身上带着什么宝贝?"
"我当然有我的本事。"
"那我师父呢?"我回头望了望,"他没来吗?"
他看我一眼,随口道:"他想来,我把他绑了。"
"啊?"
"啊什么?"
我怒道:"你为什么老是欺负我师父!"
他墨眉一挑:"他为什么老是跟我过不去?"
"因为他看你不顺眼啊。"
杨修夷好整以暇:"他也招我烦啊。"
"可你现在绑他干什么,他是我师父!他救他徒弟关你什么事!"
他停下脚步:"你说为什么,因为我想跟你单独在一起,要他来碍什么事。"
我气道:"那就在一起呗,你才碍..."
我忽的一愣,呆呆看着他。
他垂眸望着我,双眸潦黑如墨,似有巨大的情绪酝酿其中,如似海啸一般,要将我吞没在他的浪潮里。
我忙别过头,不敢和他对视。
许是我的躲避惹怒了他,他转头往前走去,气氛又陷入了沉默。
我的手仍被他牵着,从始至终没觉得有什么不妥,现在忽然想抽回来了,握着我的大掌却骤然一紧,他的声音冰冷坚硬:"别想。"
我低着头,静静跟在他身后,不敢再多言一句,唯恐触到些什么。
目光落在自己掩在长裙下的鞋尖上,一起一落着,分明脚步轻盈,我却觉得脚上如似缠着千斤沙袋,一步一步踩在心头,重锤一般。
安静半响,我抬头看着他的背影,欣长清瘦,一如既往的挺拔孤高,可许是我心绪极乱,竟瞧出一丝落寞。
在他离开二一添作五后,我每天都在想他,我不能再否认自己对他的心意,可是那又如何,纵横在我和杨修夷之间的是千山万水的距离,而经屠妖大会之后,这距离又变得更远,已不仅仅是自卑这么简单。
心中蓦地觉得凄楚,若我和他都是平凡简单的普通人该有多好,在某个带雨秋天,于长流江边偶遇,然后义无反顾的牵手,看四季流转,相约白头。我会给他生一窝小孩,他撑船捕鱼,我织布结网。每日清晨,我煮鱼汤送他出江,船楫划浪,碧水清流,目送桨声渔调悠扬离去。日**山,和他一起牵着我们的孩子踏岸嬉笑,看满江清水被残阳染透的盛景。玩累了,我会拉着他坐在江边,安静的靠在他肩上,抬眸望着他清朗眉目中的笑意,真的甘愿沉沦一辈子。
这样简单的生活,长流江沿岸的万千对夫妻都有,我却苛求不到。
他再度停下脚步,冷冷道:"田初九,你还要叹多久的气?"
我微愣:"我叹气了么?"
他深深吸气,像做了什么决定一般,回过身来:"田初九,你非要一直躲着我么?"
"什么。"
他上前一步,黑眸逼人,居高临下,直直望入我的眼睛:"你为什么要从驿站逃走?"
我下意识后退。
他冷冷一笑:"无论如何,你都是要离开我们的,对不对?"
"你,你在说什么。"
"你爱胡思乱想,心中顾虑太多,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害怕把你吓跑,可不管我如何谨慎,不管我说什么,做什么,你终究都是要走,我又何必再担惊受怕,我今日便把话说清楚。"
心跳不能自己,我垂下头,忽的转身想走,他一把从后面将我抱住,伸臂揽在我胸前和腹上,沁人幽香瞬间把我环绕其中。
我忙要挣扎。
他怒道:"你还想跑哪去!"
从未有过这么慌乱,我结巴道:"你放开我,我有未婚夫的,我是要嫁人的,你不能这样..."
他暴喝:"够了!"
我几乎求饶:"杨修夷..."
他没有说话,将我搂的更紧,唇畔贴在我耳边,吐气细细痒痒,能感觉到他胸膛的炙热,还有他有力的心跳。
心中长久的坚定不能崩塌,我硬下声音道:"尊师叔,我不是小孩子了,你不能这样抱着我。"
"尊师叔?"他骤然冷笑,"现在知道叫我尊师叔了?我的话你何时听过?"
"你别说了!"
他真的不说了,气氛安静了下来。
我抬手想要拉开他的胳膊,他忽的嘶哑道:"从我去宣城那一日开始,你便一直想赶我走,如今你又要自己逃走,田初九,你想过我的感受么。"
我一顿,手指僵在了半空。
他把头埋在我发上,很软很低的声音:"田初九,我想让你留在我的身边,而不是一直赶我走,或费尽心思逃离我。"
"杨修夷..."
"屠妖大会那日,我心急如焚的赶回宣城,远远看到鸿儒石台上的大火,你的身影在上面缩成一团,我当时唯一的念头是冲进去陪着你,不让你独自在里面无助害怕。"
我的眼泪一瞬滑落,淌过脸颊,顺着下巴滴落在他揽于我胸前的胳膊上。
"从小桐驿站到辞城的那几****没睡过一个好觉,一入梦便全是你被妖怪包围时的模样,每每惊醒都是一身冷汗,我不知道那几****是如何熬过来的,我连闭眼睛都不敢..."
"你别说了..."我颤声道。
他微微一顿,极轻极轻的道:"初九,我喜欢你。"
眼泪汹涌而出,我回身抱住他,埋在他怀里哭出了声音。
他将我拥紧,清冽的声音略显低绵:"初九..."
我哭道:"杨修夷,我不想走的,我比谁都不愿意离开你们,可是我不能,我不仅跟你们不一样,我连寻常人都不如。"
"我不准你想那么多!"
我缩紧胳膊,将他抱的更用力:"我一点都不想让你们看到我变老变丑,更不想你们因我死掉而伤心难过,今年我十六岁,虽然不漂亮,却是我最美好的年龄,我想要让你们记住我现在的模样,记两百年,三百年..."
"初九。"
我哭得越发伤心:"可你们的人生那么长,总有一天我在你们的生命里会什么都不是,我不要你们一回忆起我,就是个又瘦又老,因浊气而面目可憎的老妇人。"
我泣不成声,这是我心中最深的痛,我将它说了出来,几乎痛的我想把心挖掉,拼命的踩碎。
他托起我的脸,以拇指抹去我的眼泪,惯来清寒的黑眸疼惜的望着我,柔声道:"我很开心你能跟我说这些,但是答应我,别再胡思乱想,你身上的所有..."
我踮起脚尖,勾住他的修长脖颈,凑唇上去堵住了他的嘴巴。
他修长的双眸微微瞪大,我同样把眼睛睁得大大的,鼓起勇气和他对视。
我不敢听他要说下去的话,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他会劝我,会动摇我,会让我再舍不得离开。
可我这具古怪身子连师公都无计可施,我不信他能帮我解决。他本领再高,到底还是年少轻狂,等他慢慢长大,有了岁月洗礼,有了光阴沉淀,这一切终究都会化作云烟天雨,包括这个叫田初九的姑娘。
眼泪一直掉着,从我们紧贴的唇缝里沁入,咸咸的,对视许久,我慢慢离开了他的唇。
从昨晚开始我就想亲他了,如今终于如愿以偿,于我也算是求仁得仁。
接下去,收起不该有的心思,斩断不能有的情丝,出了这座宫殿,我便去找未婚夫,跟他一起离开。
他望着我的眼睛:"你又想跑了,是么?"
我抽噎着不语。
他凄笑:"去找那个未婚夫么?我不会让你离开我的,无论你到哪里我都会跟去。"
"我若嫁人呢。"
"那样的男人你也嫁?"他双眸一狠,"我会把他送去当太监。"
"你!"
他忽的伸手托住我后脑,将我按了回去,柔软双唇再度贴上。
我急忙想逃,他却不依,很笨拙,却很霸道。
最终我无处可逃,微微鼓起勇气,同样笨拙的回应。
良久,他终于松开我,我攀在他身上,快要站不住脚。
他凝望我,眸中染着笑意,手指轻抚着我的唇瓣,轻声道:"今夜在台上,你认真画画时,我就想吻你了。"
我脸一红,忙低下头。
他又道:"生了一晚上的气,现在心情可好点了?"
我的脸因这句话变得更烫,忙道:"什么叫现在心情可好点了,你的意思是我跟你亲了心情才变好么,你把我当什么了,你要不跟我亲我就一直心情不好吗,我又不是女.*******贼..."
他低笑出声,拥着我:"我指的是湘竹,她不是惹你不开心了么?"
本来想说丰叔替我出气了,可是想起后来的品菜书谱她又故意惹我,丰叔欺负她的那几招我不是不会,只是一直没想过要刁难她,这次回去,她等着吧。
想到这个,我忽然觉得开朗了些,也不觉得尴尬和脸红了,我看着杨修夷:"那你呢,你今天好像心情也不太好,在面馆的时候都没怎么说话。"
"你看在眼里了?"他淡淡道,"没什么,不过昨晚有人欠了我东西,还没有要还的意思。"
我皱眉:"你又不是小器的人,什么东西让你郁闷成这样?"
他忽的一笑,如春风化开冬雪一般明朗:"她刚才已经还了。"
"是我?"
他顿了顿,俯首在我唇上轻轻一碰。
我身子一颤,眼珠子左看右看不知该落在何处。
"昨夜本来就可以亲你了,都是那老头出来捣乱,我气了一天。"
"一天..."
你还真能气。
他捧住我的脸,又亲了口,与我额头相抵,深望着我:"田初九,你是我的,不准跑,你也跑不掉。给我十年的时间,我陪你一起去找办法,你的血,你的浊气,你的葵..."他脸红了下,"十年后你也不过二十六岁,尚算年轻,不会在我们面前变老,不必担心。"他神色认真,"快答应我。"
我想了想,摇头,更认真的说道:"你这是缓兵之计,如果十年后没有找到怎么办,到时候我就人老珠黄,没人要了。"
"那五年,五年后才二十一岁,照样能嫁人。"
我不悦:"你当菜市场呢,还讨价还价,二十一岁也是个老姑娘了..."
他扬唇一笑,笑意浸透眼眸:"就这么决定了,这五年内不准躲我,不准逃跑,每日和我一起,看腻了也要看。"
我继续不悦:"你这菜市场还强卖强买吗?"
他得意的笑起来,牵住我的手往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