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声音，沈玉萧仿佛被一道电流击中，猛然抬头向自己的身边看去。

一个穿着尚风中学校服的少女正静静地站在她和郦元宏的身边。虽然她的视线因为剧烈头痛的关系而变得有些模糊，但是这丝毫不妨碍她认出这个孩子。

“小薇？”她有些意外和疑惑。

“你怎么来了？”郦元宏也是有些意外地问道，话里有些尴尬。他片刻之前说出的话竟然被当事人听到了，就算是像他这样的人也不免会觉得有几分不知该如何是好。

郦薇抿着嘴唇，似乎极力克制着体内翻滚的什么情绪。她的眼睛红红的，但是没有眼泪。

“真的很抱歉啊，一直以来我不知不觉中竟然给你们添了很多麻烦的样子！劳烦你们照顾我真的辛苦你们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像极了陡然从空中飘落的碎雪，悄无声息地消融，渗透出惊人的寒意。

“不过不要紧。我已经长大了，差不多也到了该独立的年纪了。再也不用麻烦你们耗费时间和精力照顾了。所以你们想离婚就离婚，可以不用考虑我。我可以一个人的。”

飞快地甩完这一大通话以后，郦薇转身跑出了店外。沈玉萧立刻起身想追出去，却在起身时突然感觉到背部传来一阵烈火烧灼一般的剧痛，然后瞬间脱力地重重靠回座位的靠背上。

这是这段时间以来，肿瘤进展带来的新症状。按照医生的说法，是因为肿瘤细胞侵蚀了一些负责痛觉的神经，从而引起了剧痛。

郦元宏目送郦薇的背影消失在咖啡厅的门口，犹豫了一下，并没有追出去。他有些奇怪地将视线转向自己面前眉头紧皱额上冷汗涔涔的沈玉萧，问道：“你怎么了？不舒服？”

沈玉萧静静地看着他，目光深沉似水，一直等到自己背上的疼痛稍稍缓解到可以开口说话的程度时，才冷冷地吐出一句：“不关......你......的事。”然后缓慢地起身向外走去。

在意识到了郦元宏不值得任何期待以后，她已经没有与之继续交谈下去的兴趣了。

那天以后，郦薇就离家出走了，或许更准确一点说，她搬出去独住了。

沈玉萧说到这里，稍稍停了一下。或许是因为说了这么长的故事之后有些疲惫，她闭上眼睛，缓慢地说道：“再后来，小薇就变成现在这样了。”

裴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在听完这个有些狗血的故事之后，他开始多少有些明白郦薇的想法了。

事实上，沈玉萧这一段长长的叙述之中有很多细节并没有照顾到，有些地方甚至表述得很混乱。但是裴俊并没有打断她。因为这些部分并不难理解，只要稍稍想想就能够明白。

既然沈玉萧对同一屋檐下的郦元宏的变化一直有所察觉，以郦薇的聪明程度，她也绝不可能对自己父母之间的变化一无所知。那么跟踪沈玉萧的行踪，想知道父母的关系到底已经到了什么地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但想来郦薇没有想到的应该是：在她听到的对话之中，父母两人没有任何一人想要自己，他们竟然都把自己当成是讨人嫌的拖油瓶。这或许是她人生中第一次开始思索自己到底是有多麻烦？原来自己对于他们的人生来说，是这么大的负累吗？

裴俊稍微想象了一下郦薇当时的心境，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来说未免也太残忍了一些。

“为什么不解释一下呢？”他忍不住问道，“如实告诉郦薇的话，她应该可以理解吧。”

郦元宏是不愿意付出时间和精力，但是眼前躺在裴俊面前的这个几乎只剩下皮包骨头的女人，却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可以付出了。这其中显而易见的差别，任何一个有基本价值判断的人都应该可以理解。

“我本来也是这么想的。”沈玉萧没有睁开眼睛，只是轻声说道，“但是后来我还是改变了想法。”

“为什么？”

“因为我觉得......如果让那孩子讨厌我的话，也许等我死的时候，她就可以少难过一点吧。”

沈玉萧的话音落下之后，病房里一时间陷入了一种难以描述的沉默气氛之中。

裴俊犹豫了半天还是忍不住说道：“你的想法未免也太........这怎么可能瞒得住呢？郦薇早晚都会知道事情的真相！我敢说，她根本就不会真正讨厌你，等你.......反正到时候她一定会为你难过，甚至更难过，你想过吗？”

尽管极力克制，但是他的语气之中还是流露出了几分埋怨和责怪。

“你说的我知道。”沈玉萧睁开眼睛看了裴俊一眼，黑色的瞳仁里流动着莫名的悲伤，“但是，因为早晚都会知道，所以就一定要早点知道吗？早点知道就真的有什么好处，能带来什么改变吗？”

裴俊被那样一双眼睛看着，下意识地舔了一下有些发干的嘴唇，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连舌头都有些僵硬起来。

是啊，早知道就有什么好处吗？

裴俊在心里问自己这个问题，试图搜寻出什么可以说服沈玉萧的说辞，最后却无奈地得出了答案。

没有。确实没有。事情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转圜的余地了。

“早一天知道，就是早一天开始绝望而已。”沈玉萧又开始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地自顾自说道，“不管你能不能理解，就算把这当做我的私心也好，我都希望能尽可能晚一点看到我的小薇在我面前露出跟我一样悲伤又绝望的表情，哪怕只是晚一天也好。如果可以，我希望我最好永远没有机会看到。”

裴俊叹了口气，选择了沉默。他虽然不认同沈玉萧的想法，但是也实在没有足够合理的立场去指责对方。

“所以我想拜托裴老师一件事。”沈玉萧平静地说道，“请你帮我把这些事隐瞒下去，不要让她知道，好吗？如果我可以再贪心一点的话，请你多帮帮她，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