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昏暗的牢房中,现在火把照得通红,整个石室中散发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这里是审问要犯的地方,在这里的每个人皆是犯过滔天罪行的人,就像杜江这样的。
乐正羽看着眼前男子,他原本张狂的笑已经收敛,现在正低头看着脚边的铁链,似乎是在想什么其他的事情,又似乎只是单纯机械的盯着那手臂粗的铁链。
“你擅长作画。”
很显然这是个肯定句,乐正羽说出口也只是为了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杜江好一会没有动作,他的双眼仍然盯着那叮当作响的链锁,只是嘴边绽放出一抹笑意。
过了片刻,他缓缓地抬起头,脸上是明媚的笑意,就像是洒满阳光那般,几乎将在场人笼罩其中,乐正羽被他脸上的笑刺的有些眼睛酸涩,慢慢抬手,不自觉便想要去遮挡自己的双眼。
“是啊……”
杜江发出一声长长的哀叹,之所以说是哀叹,因为乐正羽从他话语中听出了对曾经发生过的事情的追忆和悲伤,那浓得几乎化不开的悲伤,就那样将杜江满脸的笑容慢慢取代。
“我……那时候是个画家。”
“什么时候?十年前,或者更久远的时候?”
“嗯。”
杜江轻轻的嗯了一声,近乎幻听,乐正羽没有再追问下去。在她认为,即使是一个十恶不赦的罪犯,都有权保持沉默,也有属于他的一段不为人知的岁月,毕竟……杀人犯不是一生下来就是杀人犯,只是他们犯下的罪行也是无法抹去的。
“那时候,我娶了妻,还要有一个儿子或者女儿,到现在我几乎都忘记了她的样子,到现在我都不知道,她怀得究竟是男是女。”
牢房中因为杜江低沉沙哑的声音慢慢响起而变得格外的安静,站在乐正羽身后的范卓一脸戒备的神情也微微有些松懈,只是紧握刀柄的右手仍然如初。
“那时候我们生活在边境,那是个贫穷落后的小镇,可她还是在最美好的年纪义无反顾的跟着我,她喜欢我为她做的画,那是一年四季的梅兰竹菊。
她说过,我们只要一起努力,就会拥有自己的一处宅院,我们还曾经计划南下……等她诞下孩子之后。
可是,再也没有以后了。她死了,腹中婴孩被人活活掏走,就因为他们说婴孩的生灵才能安抚圣女山的暴乱,他们说圣女山的圣母最喜欢干净纯粹的东西……灵魂。”
说到此处,杜江脸上没有悲伤,也许在无数个日夜中,悲伤已经化为一道利刃,刺穿了他的心脏,让他的心脏,也化为了灰飞,以至于现在,悲伤早已变质,化为他为之执着的心魔。
“他们说圣母已被安抚,而我只是一介草民,毫无办法。我将自己一番才艺尽数拿出,将她的尸体火化,随后走上了圣母山。
在圣母山上,我博得了圣母的喜爱,成为了她唯一的男人,我才知道一个真相:所谓的灵魂,只不过是个幌子,是她需要婴孩的心头血来治疗自己的隐疾。”
众人睁大双眼,似乎不敢相信杜江口中描述的一切,到底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眼睁睁看着那么多未出世的婴孩死去,还能视若无睹的吸食他们的血液。
“后来,过了半年时间,圣母的肚子开始显怀,她无比高兴,可是又要躲躲藏藏,身为圣母,这一生就要保持纯洁如初的处子之身,怀孕这件事已经变成族中不能容忍之事。
那天,我故意将她带到一个族人面前,她本是不愿意出来的,可是在我的巧言令色下,她还是冒险出来,自那之后,圣母有孕的消息便传开,玷污了圣母的我自然不能存活于世。
可是即便是死,我也要亲眼看着她那些曾经为了她死心塌地的族人,将她腹中孩子亲自挖出来,将她活活折磨致死!”
杜江的神情开始变得无比阴戾,他回忆起十几年前的事,仍然如鲠在喉般难受,他脸上尽是恨意,还夹杂着一丝快意,仿佛面前便是当日**折磨圣母的场景,他挣扎着,咆哮着,将铁链晃得四下摇摆。
“师父,他疯了吧?”范蠡看着披头散发满脸狰狞的人,小心翼翼的问向一旁安如泰山的乐正羽。
“你叫什么名字?”
乐正羽清冽的声音传来,原本张狂的人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一般,呆呆的抬头看向她。
“叫什么?名字……名字……”
他下意识呢喃几句,显然是不知道自己曾经叫做什么的,乐正羽便不再追问,她只是想让他冷静下来,心魔足可以吞噬蚕食一个人的全部心智。
“后来你便开始四处杀人,最开始杀的就是曾经圣母族中的适龄女子,你狠心的将自己的悲痛强加在她们身上,你设计杀了年轻无辜的她们。”
周敏的声音适时响起,因为那桩桩件件的案子便是由资历尚浅的他负责的。
“他们杀了我的妻儿,他们杀了我的妻儿,我的孩子,难道她们不是该死的吗!她们不该怪我,我在拯救她们,对!我在拯救她们。”
“让我猜猜,后来因为两国战争不断,大批流民南下,而你,也是其中之一!为了隐藏自己的行踪,你埋伏了那么多年没有对下一个目标动手,其实你是盯上了潼关镇。
你觉得这里百废待新,你想让本来已经安泰的潼关镇像曾经的圣母山那样骚乱起来,可是你没有想到,将潼关镇治理的仅仅有条的人,竟是当今圣上的皇子,是威名赫赫的战神王爷。
你事先杀人时先杀了几个年轻力壮的男子,后来一步一步在策划这场杀人案,而你的哥哥杜江,是你万万没想到的出现,而他的出现,也进一步促成了你杀人的顺利进行。”
乐正羽站起身,一番话说得铿锵有力,掷地有声,不仅是旁边周敏和乐正羽的众徒弟们惊讶不已,就连当事人都怔怔的看着面前这个他从未放在心上的女子。
他本来是觉得这女人一开始进来就问东问西,东一榔头西一棒槌的问话毫无章法,他便当作是讲故事一样逗弄这些愚昧无知的官差,可现在她竟然将自己的计划说得一点不差。
“我派人查过你哥哥杜江的生世,他自小被父母抛弃,流落街头至十岁,便被曹大人一时心善收养,做了曹大人的亲随已经这么多年,办事从来不与人交恶,为人和善。
可是就在前几日,我发觉他身上的气息变了,想必那日正好是你来替班,他见到我从来都是笑嘻嘻的问一声“王妃好。”
而你,你叫的是“王妃娘娘。”如此便罢了,你在后来便经常在曹大人身边无故消失,回来后谎言编的更是滴水不漏,我派人跟踪过你,直到发现了两张一模一样的脸,那时我便觉得一切的不寻常都解释得通了。”
乐正羽盯着他的双眼,一句一句将他编得惊天谎言戳穿,他神情颓败,闭上双眼。
在罪状书上签字画押之后,乐正羽道:“既然你已经不记得曾经的名讳,那我便赐你名字为杜往,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这一世看不清自己的本心,希望轮回之后,你还保持一颗初心。”
“谢谢,王妃。我……有几句话,想单独与王妃说,可以吗?”
杜往似乎接受了自己的新名字,精神平静了不少,身上的戾气也散去大半,他嗫嚅着嘴角,对着即将转身的乐正羽说道。
“你们先出去。”
乐正羽对着脸上布满担忧神色的几人点点头,随后看着众人离去。
“你想说什么?可是有关杜江的事?”乐正羽重新站到原来的位置,与杜往对视。
“我原本以为,杜江说的话都是真的,今日才知道,原来他与我一样,受尽苦楚,原来我们从一生下来,就是被抛弃的对象。
罹王妃,谢谢你!请你告诉杜江,杜往在临死前能得到这世上仅存的最后一丝兄弟之情,已经很满足了。”
“好,我会告诉他。”
乐正羽点点头,似乎有些疑惑的又开口:“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将翠清的爷爷杀死。”
“他本来就要死了,我只是帮他一把,我知道自己就快被抓。在临死前,我要将自己那个计划中的头一个人带走,否则,怎么能称得上是精密的计划。”
“你骗人!是因为,翠清的面容……与当年同样爱着你的圣母,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吧?如果我说,翠清就是你当年的第二个孩子,你可相信?”
乐正羽说出来的话明显让一片死灰的杜往躯体一颤,他不可置信的盯着乐正羽,仿佛想从她脸上看到谎言二字,可是他失望了。
“当年圣母死后,族中一位老者将还不足月的孩子救起,老者精通些许医术,本着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信念,将小小婴孩救起,虽然圣母的名号已经随着时间流逝,可老者却带着孩子南下,将她一手养大。”
最终乐正羽将手中新封拿出,泛着黄色的陈年信封上写着翠清亲启几个大字,翠清是个活泼烂漫的女子,她不该看到这些上一辈的往事,乐正羽将信纸丢在火盆之中,青蓝色的火苗瞬间将其湮没。
信上说:“孙女翠清,喜乐安康,往事已成云烟,切勿大悲。”(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