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情深不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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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兴渠流寇在攻陷徐州后,迅速往南进逼扬州,同时洛阳东北的兖州也有乱匪起事。京都洛阳隐隐有被围之势。天子震怒,这时恰好有青齐苻氏的旧部在兖州驻防,守军将领是苻公的旧识,在濮阳郡城失守时投降了乱匪。

这个消息无疑使苻府的境况雪上加霜,别有用心者更是把这件事和五月苻公的寿宴联系起来,弹劾文中所谓的勾结乱匪、私交藩将,隐有谋逆之心,此时无疑都一一得到了印证。

天子在盛怒之下,下旨严加查办,大理寺中的三司会审为了弹劾案的进展,自然也不会再对苻长卿留情。

御史中丞在会审时总是将苻长卿往谋逆这条大罪上逼,苻长卿心里很清楚一旦供认会是什么下场,缄口顽抗之下,皮肉之苦就在所难免。这一晚苻长卿在经历过白天的刑讯之后,到了夜里忽然发起低烧,伏在牢中辗转难眠。入夏的天牢里闷热潮湿,他有气无力地喘息,一身的鞭伤混着汗水,火辣辣的疼。

贴身的中衣早被血汗浸得肮脏不堪,贴在身上极不舒服,他带着低烧勉强自己爬起来,从角落里翻出户部尚书送给他的白绫中衣想换上,目光却在看见夜色里微微闪光的白绫时,轻轻一动。

在这样的时刻,能不能靠自救换来一线生机?苻长卿墨黑的眼珠在暗夜中微微发光,盯着手中细滑的白绫衣料,终于一狠心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开始在中衣上写字。

“臣蒙陛下厚爱,少年荣贵,唯知富乐,未尝忧惧。到而今轻恣愚心,陷兹刑网,方知愚心不可纵,国法不可犯,抚膺念咎,自新莫及,唯望分身竭命,少答皇恩。然则通敌叛国之说,实为陨雹飞霜之冤,奈何市虎成于三人,投杼起于屡至,此时长卿虽欲自明,却身陷囹圄难抵圣听,唯托血书一封以自陈,望陛下明察……”

鲜红的血字触目惊心地布满白绫中衣,指尖的伤口凝结了再被咬开,苻长卿气喘吁吁地写完一份血书时,冷汗早已爬满了额头。他缓缓合上眼,强忍住眩晕休息了半天,再睁开眼时,天色已经蒙蒙亮了。

此时正是寅时二刻,离早朝还有半个时辰,按照苻长卿的作息习惯,这个时间他总是很清醒。因此当听见天牢外响起一阵动静,有什么人的脚步声一直走到了自己的牢门时。苻长卿转眼一望,发现来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只见苻公手执笏板,身上穿着朝服,竟是一身入朝面圣的打扮。他一脸阴沉地站在牢门外,沉默不语地盯着儿子看了许久,最后才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

这一声叹息使得苻长卿蓦然回神,他立刻膝行到苻公面前,隔着牢房的木栅栏双目灼亮地望着苻公,半是伤怀半是惊疑地唤了一声,“父亲。”

“你还有脸叫我父亲!”苻公望着遍体鳞伤的儿子,痛彻心扉,却只会把舐犊之情埋在心里,隔着牢门痛心疾首地骂道,“就是因为往日你不知收敛,才落得今日这般下场,若是今次天子降罪苻家,你就是苻氏的罪人!”

苻长卿双目猝然一睁,不甘心刚出现的转机就此落空,连忙掏出怀中的血书,双手捧着送到苻公面前,“父亲,孩儿就算犯再大的错,也不会勾结乱匪通敌叛国,这是对我天大的诬蔑!孩儿欲向天子自陈,求父亲今日入宫,帮我投递这份血书!”

苻公低头看见素白中衣上大片的血字,心中大恸,却拂袖后退一步,颤声道:“没用的……你以为圣上好端端地只想跟你过不去?若在过去,随你霸占多少民妇,私放多少囚犯,圣上也未必会怪罪。早对你说过‘天威难测’,这次他想铲除的,不是你一个,是苻家积累多年的势力啊……”

苻长卿一听这话,便再也无法自持,双手止不住地颤抖起来,“父亲,圣上不可能定下罪名,只要我咬死不认,最多我一人死在这大狱里,也断不会牵扯上苻家!”

苻公闻言惨笑一声,望着儿子摇摇头道:“你什么时候也这么糊涂了,从这天牢里出去的冤案,还少吗?”

苻长卿望着父亲绝望灰败的脸,眸中忽然闪过一星亮光,像瞬间湮灭在暗夜里的流星,被人掐掉生机;又像执迷不悟后经人点拨通透后满是彻彻底底的空洞,“父亲……您要我怎么做……”

“卯时我入朝面圣,拼掉这一身官禄爵位,也要保住苻氏一门的性命。”苻公低下头,灰白的胡须颤了好一会儿,才喃喃对苻长卿道,“长卿啊,长卿,到了这时节,我也顾不得你了……”

父子俩人在昏暗的天牢里四目相对,一刹那洞察彼此的心思,从没像此刻这样默契——天子一直忌惮青齐苻氏的势力,常年累积的不满,终于在苻长卿无意间的一次炫耀中达到顶峰。苻公寿宴上的各地来函,使天子看出苻氏与其旧时部将之间依旧存在着一呼百应的凝聚力,使得联姻和恩恤的手段在他眼中不再可靠,这一次才会借助弹劾苻长卿的契机,想趁势打压削弱苻氏。

如何才能令天子见好就收?他们父子能做的,无非就是使天子明白苻氏没有狼子野心,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拔去这一次弹劾案的众矢之的、苻氏最有力的狼牙——苻氏这一辈最出色的子弟,唯苻长卿一人而已,一旦他被除去,苻氏就成了一头失去獠牙的老狼,从此只能恹恹沉寂。

明白父亲的想法后,苻长卿在一瞬间惨笑起来,他闭上被低烧折磨得通红的眼睛,抓紧了手中的血书,却想不通为何无端会祸从天降。

似乎过去他所做得一切环环相扣,编成了一张天罗地网,恢恢然将他罩在其中——可是他又似乎什么都没做过,他通敌了吗?他叛国了吗?他有私纳匪妻了吗?乱了,全乱了!

喉间倏然窜上一股腥甜,苻长卿只觉得胸口一窒,伤恸之下禁不住往地上一跌,竟“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他面色惨白地伏在地上,喘了好半天气,无神的眼睛望着牢门外始终无动于衷的父亲,分外艰涩地开口道:“好……好……我听父亲的安排,还有……道灵她,她在宫里怎么样了……”

“你还关心你妹妹的处境?”苻公对自己的女儿一向不甚上心,面无表情地回答,“她已经被打入冷宫了。”

苻长卿指尖一挣,嘴唇张了张,最终却只是轻声道:“我明白了。还有……我的后事,求父亲多担待。”

这一日,苻长卿在大理寺天牢供认罪状,同时河内郡公苻公入宫面圣,当朝陈情。天子念及旧情,按照前朝例律,以爵位抵罪,将苻公贬为庶民,免去苻府连坐之罪,只判苻长卿一人斩首弃市。

圣旨当堂宣读道:“豫州刺史苻长卿,在任期间庇护刁民,妄引刑杀;干纪乱常,怀恶乐祸;伫迟灾衅,容纳不逞;勾结乱匪,暗藏异心。朕难宥其罪,故判其斩首弃市,以明正典刑,钦此。”

而与此同时,安眉也在悠游了多日后,终于回到了难以割舍的洛阳。

这段日子里,她去过小泽村,在天上看见了久违的公公和婆婆,还有闹着要去投奔“义军”的小叔。婆婆徐王氏在村头寻死觅活地拽着小儿子徐宝,不准他去送死,却不知自己的大儿子早成了义军的一方首领。

她也去了荥阳,在县衙的后院里,她看见卢师爷携着新妇给县令送礼。新妇是县令的侄女,一位长相颇为清秀的汉人女子。安眉隐在风里端详着卢焘升总是走神的双眼,看见他总是在无人处露出怅然若失的神情,却又在众人面前挂着殷勤的微笑。

从最初的时候,她就知道这是卢师爷必然的选择,所以这一刻安眉不知道该怎样去恨卢焘升,他似乎没错,但她的康古尔已经不在。

安眉在初夏熏人的南风中叹了口气,转身飞往遥远的安国,这一路她看见了遥远记忆中的驼队,龟兹商人正带着懵懂的胡人少女们,一路辗转往东去。将来这些姑娘们会碰上什么事,遇见什么人呢?安眉心中一痛,发觉即使回到心心念念的故乡,也丝毫不能给她带来一丝一毫的安慰。

原来她的乐土,早已不再是童年印象中的安国了。过去在梦境里抚平她伤痛的故乡,这时对她来说,竟成了沙漠中一个喧闹而陌生的城邦;而她竟然在沙漠炽热的风沙中,无法遏止地想念着一个人。

临近洛阳时,柳鬼坐在云端笑着问安眉道:“你现在已经看透了凡人的渺小,也知道了贵贱本无差别,为何还是放不下呢?”

槐鬼因为柳鬼这次有了艳遇很是不爽——在戈壁上,柳鬼竟然碰上了红发碧眼的红柳,和那热辣辣的西域美人在黄沙里打得火热,实在

可恶至极!于是严重嫉妒的槐鬼最近一直对柳鬼态度很臭,这次却没同他抬杠,而是口气恶劣地附和道:“没错,丫头,你不能太老实了。太老实了受欺负!还没人同情你!”

安眉却憨憨一笑,在云蒸霞蔚的朝阳中望着洛阳,喃喃道:“我现在当然是知道这些道理了,但当时我不知道,他也不知道,所以我现在只要一想起他对我的好,就更觉得难过……”

槐鬼听了这话,气急败坏地张口还待说什么,却被柳鬼拦住,“我知道你想骂她死性不改,不过她对那个男人的感情虽然没变,她却已经变了。所以这一次还是随她去吧……”

笼罩在苻府上空的愁云,惨淡得连槐鬼都看不下去了。此刻他坐在澄锦园的屋檐上,三岁孩童般的瓦鬼爬上他的肩头,在他耳边哭哭啼啼个不停:“屋里的少爷不在啦,不在啦……”

“唔……”槐鬼掏掏耳朵,又低头看着园中哭得撕心裂肺的书童阿檀,真不知该如何安慰这群小鬼,“唉,一回来就赶上这哀鸿遍野的,往后有的忙了。”

“是啊,等你安慰完小鬼,还有大的在后面等着呢。”柳鬼躺在槐鬼身旁,百无聊赖地赶开一个胖墩墩的小瓦鬼。

而另一边,安眉先是在云气里看见阿檀哭,便随风悄悄潜入苻长卿的内室,却四处不见他人影。于是她又有些胆怯地寻到白露园,因为害怕看见他和自己的肉身在一起,却发现好几个家丁把守在白露园内外,便隐隐觉得有些古怪。及至安眉潜入内室中,却只看见杜淑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榻上。

安眉并不怕杜淑瞧见自己,于是在她面前现了形,声音僵涩平板地问道:“苻大人他在哪里?怎么府中到处都不对劲?”

内室里香销金兽,尘雾缥缈,杜淑在榻上抬起眼来,望着她笑了笑,懒懒应了一声:“你终于回来了。”

“嗯,回来了。”安眉立在杜淑面前,咬了咬嘴唇,皱着眉开口,“你……怎么还在我身体里?之前的四只都是十天就消失了。你,你把身体还我。”

“这具身子,你确定你要?”杜淑听了安眉的话,却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像确信她会听自己摆布似的,慢条斯理道,“这些日子,你知道苻郎他发生了什么事吗?他因为包庇你放走乱匪徐珍,已经被天子下令斩首弃市了。当然,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归咎在我们蠹虫身上,但当初决定吞下蠹虫的人,又是谁呢?”

安眉闻言大惊失色,撑不住往后退了两步,瞠目瞪着杜淑怔怔嗫嚅:“他……他是我害的……”

“没错。”杜淑微微低下头,在内室昏暗的光线中斜睨着安眉,轻声浅笑,“现在我被他囚禁在白露园,根本无法脱身。你是一缕游魂,倒还可以去天牢见他最后一面。现在你确定,你真的要回到这具身体里来吗?”

“不,不。”安眉怔怔望着杜淑,惊惶地摇了摇头。这些日子里,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做鬼的自由,如果变回凡人,她只怕又要做回原先那个寸步难行的弱女子——她不想再那般无能!

安眉盯着杜淑,僵立在原地战栗了许久,最后还是眼眶一红哑声哽咽道:“我要去找他。”

她径直窜出屋子高高升上云空,就在茫然无措时远远看见了槐鬼,那一瞬,她心中终于第一次生出怀疑。

为什么她吞下五只蠹虫,结果却将苻大人害死?今日这样的局面,是槐神他早就预料到的吗?如果他能够预料到,他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又到底是不是出于善意?

安眉啜泣着飞回槐鬼面前,这时槐鬼正站在澄锦园屋顶的鸱吻上。安眉凌空与他对视,望着他云淡风轻的笑容,泪眼朦胧地问:“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会这样……您不是说,会帮我的吗?”

“看来你还没弄明白原委啊……”被安眉质问的槐鬼尚未回答,一直躺在屋顶上的柳鬼却懒洋洋坐起身,肩上也搭着个正在哭鼻子的小瓦鬼,他拍了拍瓦鬼胖墩墩的屁股,不准他再哭闹,径自望着槐鬼使了个眼色,“槐鬼,还是对她说清楚吧。”

“哎,真是伤脑筋啊……”槐鬼在风中拨弄着头发笑了笑才开口道,“其实,当初你说你要寻找夫君,但事实上呢,你命中是没有夫君的。”

安眉闻言一愣,吃惊地睁大泪眼:“怎,怎么会呢,我与徐珍成过亲的。”

“他不是当天就被抓去修大渠了嘛。”槐鬼扑哧一乐,在风中笑得很是开怀,“只有你们凡人,才会把这种仪式当回事。”

“那如果这个不算……苻大人呢?苻大人他……”安眉哭花了的脸颊上,此刻竟微微地红起来。

“他啊……”槐鬼挠着脑勺望了望天,犹豫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盯着安眉的双眼吐出真相,“其实他呢,与你也没有夫妻的缘分。你们两个,命中早就是已死之人。”

这句话不啻一道惊雷,将安眉震得脑中一片空白,她只能失魂落魄地傻在风中不停发抖,听槐鬼继续说下去:“如果没有蠹虫,你在到荥阳的第一个夜晚,就会因为饥寒交迫而死,而你的苻大人,会在第二天清晨路过你的尸身。你的死会换来他的一声叹息,并由此促使他在后来铲除了荥阳的贪官。可是他也会在不久之后,命丧突厥。”槐鬼看着安眉震惊得无以复加的脸庞,轻轻摸了摸她的头发,安慰道,“你和他全部的缘分,就在这一声叹息里,但也就是这一点点眷顾,却是你收获的最真心的缘分。这五只蠹虫,不过就是助你完成了一个心愿罢了,我原本指望你经过这段时间的开解,可以忘了他的。”

“如果她能忘,我当初就不会输了。”这时柳鬼走到槐鬼身后,揶揄一笑,对安眉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没有这五只蠹虫,你们早就是已死之人。能走到如今,已该庆幸了。”

“他如果注定要死,那么我呢……”安眉垂着泪低下头,怔怔低喃道,“我为什么还要在这里……”

“你可以选择做一只悠游的鬼,或者和你的苻公子一起投胎。”槐鬼帮安眉出主意,很客观地建议道,“不过我劝你还是做鬼,因为下一个轮回,你们俩能不能同时托生在人间道,都是一个问题啊。”

“不,不要做鬼,也不要投胎。”安眉在风中伫立良久,最后抹抹眼泪,蓦地跪在了槐鬼面前,“我想救他,我一定要救他,您有办法的,对不对?”

“救他?”槐鬼愕然睁大眼,实在拿固执的安眉没办法,“他命中阳寿已尽,我们没法救他的。”

“不,不会。”安眉犹自不死心,执拗地拽住槐鬼的袍角,“就像你们可以救我一样,你们神通广大,总有办法的。”

槐鬼仍是摇头,“鬼不能过多干涉人类,这也是为何很多恶人不会遭到现世报的原因,各人自有各人的命数。”

安眉听了这话哭得肝肠寸断,怎么也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槐鬼与柳鬼面面相觑,到最后终是柳鬼松了口风,无奈地一笑:“要说救,也不是绝对不能救,只是一则代价太大,二则是无论救不救,总得等他死过这一遭再说。”

洛中英英苻长卿,京都堂堂季子昂。这一句话,在苻长卿身死之日,竟再一次被全洛阳的百姓们挂在了嘴边上。

原来这一日苻长卿被送往城南行刑,监斩官却是擢升至刑部的季子昂。

囚车一路从大理寺缓缓行出,途经闹市要道,围观者人山人海——天下闻名的贵公子并不是人人都曾见过,这一次行刑前的游街,好事者自然争相目睹。

囚车中的苻长卿已在前一晚修整过仪容,此刻身着素净的白绫中衣,发髻被拆散了束在脑后,像一笔浓墨流淌在颈枷上。作为死囚,他的脖子和手脚上一共戴了三道枷锁,姓名与罪行也都写在手枷上。囚车上没有遮蔽,他垂目僵坐着任人指戳,直到最后一刻也要坚持士族的骄矜,面色苍白却始终平静。

囚车所过之处引起一路喧哗,这时街巷中蓦然窜出一群孩子,捡着石子砸向车中人:“鸡入狐窝,落草而死,鸡入狐窝,落草而死……”

坚硬的石子砸破了苻长卿的额角,血丝从他发际蜿蜒而下,又被袭来的土块与飞尘黏住,甚至有孩子钻到囚车前冲他吐唾沫,然而苻长卿只是纹丝不动地安坐车中,自始至终垂着眼保持沉默。

“落草而死——苻字落草,那自然就是人头落地了。”这时街边一位俊美无俦的黑衣男子笑了笑,眉眼间的淡漠很自然地将他与众人疏离——尽管他的气质与四周格格不入,却始终无法

被亢奋的人群发现。这时一个小孩子恰好蹲在他脚边捡石子,不经意间抬起头,却在芸芸众生中发现了他,好奇地睁大眼死盯着他看。

黑衣男子低下头,对着那孩子淡淡笑了笑,轻声道:“鸡入狐窝,落草而死,这歌谣你没念完,后面应该还有一句呢。”

“还有吗?”小孩子在扰攘的人群中大声喊道,“那公子就是这样教的,后面没有啦!”

“有的。”那黑衣男子浅笑着伸出手来,掌心蓦然多出几颗杏子,语带诱哄地递到孩子面前,“我把后一句念给你听,你一定要记得——鸡入狐窝,落草而死;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槐边栽柳,依木可生。

囚车行至城南,苻长卿被刽子手押下车,身着监斩吉服的季子昂早已等在了刑场上。他为苻长卿备下酒饭,在午时炽烈的阳光中冲他微笑:“苻大人,今日鄙人送你一程,九泉之下还请不要怪罪。”

苻长卿冷眼看着端到自己面前的酒饭,连眼皮也不曾抬,这时却听见刑场外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少爷,少爷——”

苻长卿抬起眼,看着自己的书童阿檀披麻戴孝,一身缟素地冲到自己跟前,捉着他的手枷号啕大哭道:“少爷,少爷,我和老爷说了,要给您做儿子,替您摔盆……”

苻长卿闻言却是凄然一笑,冲他轻声道:“我哪来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也好,也好……”

这时苻家人也陆陆续续走到刑场前,泣不成声地与苻长卿诀别,苻公依旧一脸冷漠地走到儿子面前,将一杯水酒递到儿子唇边,“饮一杯吧,喝完好好上路。”

苻长卿冰凉的嘴唇抵着杯沿,抬起眼盯住苻公,墨黑的眼珠终于蒙上一层薄泪。

“爹……”他惶惶开口,念出这个埋在心底许多年的字眼,双眼痴痴望着父亲,期望能在最后一刻,从他眼中读出一丝爱护。

苻公拿着杯子的手急颤起来,一瞬间他不能自已,却只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摔掉酒杯,扬手给了苻长卿一记耳光,“孽障……孽障!”

这一巴掌令苻长卿寒到心里,也令苻公险些老泪纵横——到了这样的时刻,一切都晚了!早知如此,何必当初!苻公怒从心起,转瞬却满目凄凉——从今而后苻氏一败涂地,百年积业功亏一篑,他的儿子是苻家的罪人,他自己又何尝不是?

咬着牙无情地转身,他在世人眼中大义灭亲,德高望重的丰碑至死不变——这才是名士的风范,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是寒族几辈子也学不来的气度。今日他的儿子被斩于闹市,须暴尸七日后才能收尸入殓,如果此刻失态,岂不贻笑天下!

苻公冷着脸命令家人将哭天抢地的阿檀拽走,四周的人群很自觉地为他让开一条路,很快苻府上下走得一个不剩,看热闹的百姓再度将刑场前围得水泄不通。

季子昂一直站在苻长卿身边,这时望着苻公背影对他笑道:“苻大人,令尊的态度着实无情,叫我差点不敢验明正身哪。”

苻长卿抑住眼中泪水,冷冷一笑道:“你我相识多年,只怕连做梦都会碰面,你还能认不清我的样貌吗?”

“没错,你就是化作灰,我也认得。”季子昂从地保手中接过朱砂笔,贴着身往苻长卿额心一戳,在众人的喧哗中压低了嗓子沉声道,“苻长卿,今日你还敢把我比作鸡狗吗?”

苻长卿在一瞬间睁大双眼,心中雪照云光般清明透亮、寒彻肺腑——他何曾将季子昂比作鸡狗?!只有那一次——

“季子昂?他是什么鸡狗?也来见我……”

“少爷……人多嘴杂,切莫随便说话。”

那时陪在他身边的,除了阿檀只有杜淑,她一介蠹虫,难道还能比阿檀更可靠吗?一瞬间苻长卿觉得可恨又可笑,过往种种片段连缀在一起,仿佛老天对他说了一个大笑话。他这样想着,嘴角就不自觉地咧开了,仰头望着天空呵呵笑了两声。

额心的朱砂一路淌进他眼窝,顺着长睫渗入双眼,洇出一根根骇人的血丝。

季子昂皱了皱眉,扬手将笔管扔了出去,冷冷吐出一个字来,“斩。”

三名刽子手立刻上前除去苻长卿的颈枷,这时鼓声一响,一名刽子手拽着苻长卿的发束穿过一副细麻笼头,将他的头发与一根长绳紧紧拧在一起,又将长绳狠狠一拉。苻长卿的身子立刻前冲,站在他身后的另一名刽子手用一只脚踹住他的腿弯,两只手掰着他的肩头往后一拉,瞬间便将苻长卿修长的脖子亮在了第三名刽子手的刀口下。

苻长卿的双眼被细麻笼头蒙住,什么也看不见,这时他听见了第二次鼓声,前后拽住他的刽子手这一次才真正用力,恨不能将他拽成两半似的,使他的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站在他左侧的掌刀刽子手正酒气熏熏……这时第三次鼓声在苻长卿耳边炸响——

他的眼前似乎闪过一道白光,一刹那前尘往事尽数寂灭,他的身体轻得仿佛能飞升起来,大千世界再一次撞入他的眼帘——他看见芸芸众生哗然的嘴脸,然后在不远处的半空中,看见了她。

为什么到了山穷水尽的现在,还会有这样的幻觉?苻长卿不知道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似乎任何表情在此刻都不合宜。

他是该咬牙切齿,或者就此罢休,还是无怨无悔地赴这一趟黄泉路?

苻长卿无从思考,远处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人,他只来得及仓惶望上一眼,下一刻便是眼前一黑,再无意识。

一瞬间刑场上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黑色的尘暴遮天蔽日,众人忙着举袖掩面,等到睁眼再回神时,苻长卿的尸体竟不翼而飞!刑场上空余血溅三尺的长幡,刽子手们空着手面面相觑,目睹异变的众人心中不约而同地心中一沉——如此天降异象,难道这场刑杀真有着天大的冤屈不成?

季子昂在风沙过后掸了掸猩红色的披风,望着满场人心惶惶,沉着脸吩咐侍卫道:“也不知这是哪里来的番僧妖术,给我下去搜查,谨防有人扰乱民心,胆敢妄言者严惩不贷。”

而他自己,则要先去找找苻府的麻烦,季子昂想到此处便冷冷一笑,眼前不期然浮现出一个女子婀娜的背影,瞳人微微地收缩。

此时另一处,刚施完妖术的“番僧”们,正卷包逃往秦州扶风县“根据地”——他们要躲避得当然不是人间的官兵,而是地府的阴兵。

裹挟着苻长卿尸体的槐鬼一边腾云驾雾,一边从笼头里拽出苻长卿鲜血淋漓的脑袋,啧啧有声道:“生得够风光,死得也够难看的。”

一旁安眉白着脸跟在他身边,手里握着一根槐树枝,其中正拘着苻长卿的魂魄——这是他们趁乱从牛头马面的勾魂索下抢出的,柳鬼此刻正在负责断后。一路上安眉忧心忡忡,不停回头张望着问槐鬼道:“柳鬼他不会有事吧?”

“放心,他的本事足够对付。”槐鬼伸出大拇指,想了一想,又改换小拇指,掏了掏耳朵。

这时祥云越飞越低,苻长卿的血淅淅沥沥滴在山川草木上,于是总有数不清的鬼怪探头与槐鬼招呼道:“行呀,老槐,如今越活越横了啊!敢从阎王爷手底下抢人,胆儿够肥的!”

“去去去!”槐鬼扬扬手,可不会与这干小鬼一般见识。

少时之后,就见柳鬼一身黑衣乘风而来,如今槐鬼唯老柳马首是瞻,赶紧在云上对他点头哈腰道:“嘿,老柳,后面情形如何?”

“万无一失,你放心。”老柳不动声色地回答,依然摆着一张古井无波的淡定脸。

“那我们下面怎么办?”槐鬼谄笑地问——其实最近他一直被老柳吊着胃口,此时内心已然不爽,但凡事有求于人,总得陪个好脸色。

“接下来……”柳鬼颇有深意瞥了槐鬼一眼,目光在他身上足足转了三圈,才故作淡然道,“你忘了吗?我们还有那口棺材呢。”

槐鬼恍然大悟,指着柳鬼道:“对啊,我怎么都给忘了,你那口棺材我还没上漆呢!”

“麻烦你现在别说冷笑话。”柳鬼眯着眼瞪了槐鬼一下,不再与他胡扯,转脸问安眉道,“我有办法救他,只是这代价太大,又需你作牺牲,我必须得再问你一次,你当真愿意?”

安眉跪在云中连连点头,俯首对着槐柳二鬼一拜,“不管要付出什么代价,我都愿意的。”

“好,很好。”柳鬼点点头,驾着云稍稍落后于槐鬼和安眉二人,面色才倏然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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