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瞒天过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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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此刻荥阳郡守面对苻长卿递给自己的卷宗,默默擦了一把冷汗,他斟酌了许久,最后终于试探着开口,“这群匪劫狱,属于‘谋反’,实在是没办法轻判啊……”

“如果是从犯呢?”苻长卿不以为然地追问。

“从犯……”荥阳郡守对着卷宗又干瞪了半天,“那除非是守在门口望风的那种。”

“好,就算那种。”

苻长卿的话令荥阳郡守眼珠子险些瞪掉下来,他难以置信地对苻长卿强调,“苻大人,那犯妇还刺伤了您呢!仅这一点就难逃重罪!”

“算误伤。”

荥阳郡守脸颊一抽,语重心长道:“就算是误伤,伤势也分轻重,大人您这样的……”

“算轻伤。”

荥阳郡守已然无可奈何,他重又拾起卷宗研究了半天,才抬头回答苻长卿,“如果是无辜被卷入乱匪劫狱,又轻微误伤刺史,那么可判流放。”

“嗯。”苻长卿显然对这个结果还算满意,点点头道,“就判流放吧。”

荥阳郡守闻言侧目,小心观察了苻长卿一眼,带着明显的讨好意味道:“其实再想想办法,可以将她没入官户做奴婢,用不着流放到边疆去。”

一个略有姿色的胡女,这样处置似乎再合适不过。

“不用,就判流放吧。”坐在榻上的苻长卿沉吟片刻,还是下了这般结语。

荥阳郡守马屁拍到马腿上,只得悻悻收起卷宗,对苻长卿道:“苻大人,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那日郡府中看见您被刺的人虽有限,可您被刺伤的事,迟早都会传出去的……”

“的确,民众素来爱看好戏。”苻长卿漫不经心地接接过话,脸上的表情仍极冷淡,“所以想要堵住众人的嘴,只消再安排一场大戏给他们瞧瞧……”

自古赏以春夏、刑以秋冬,处决犯人都会定在秋冬二季,但属于十恶大罪的“谋反”不在此列。因此苻长卿很快便将处决大兴渠匪首的奏折上呈至大理寺核准,而安眉一个人“意外”获判的流刑,也将在不日后启程。

当安眉在狱中得知自己将被流放到交趾后,心中很是庆幸,但一想到从此流徙千里再也看不见苻大人,又不争气地徒自掉泪,可怜兮兮地对狱卒道:“我是罪有应得……”

“你这还叫罪有应得,真正罪有应得的还在牢里等着杀头了!”狱卒凶巴巴地怒吼,“知道我们最讨厌什么吗?就是押送犯人流放!来回几千里风餐露宿,而且还几个月见不到婆娘!”

安眉顿感歉疚,嘴上虽唯唯诺诺告罪,心底却仍希望押解自己的差事能落在这位狱卒头上,因为毕竟自己与他相处习惯了,感觉比较亲切。

当今天子出于仁政慎刑的考虑,要求将死刑案件奏报大理寺复核,而流刑一旦本州刺史核准了,则根本无须上报朝廷。因此安眉隔日便在两名狱卒的押送下,启程前往交趾。临行前她还奢望再看一眼苻长卿,满心指望他在那日许下不离不弃的诺言之后,至少可以送送她。谁料打从荥阳南门一路走出三十里,都不曾见到刺史的车骑人马出现,安眉便渐渐死了心,认命地扛着枷锁南去。

这一路才走出荥阳不远,当晚安眉与狱卒投宿在野径驿站,草草吃过晚饭便开始歇息,只等着明日一早继续动身。这一夜安眉虽被去除了颈枷,却仍是拖着条锁链辗转难眠,她枕着胳膊,侧耳倾听着驿外啾啾的狐鸣,在这孤寂春寒中睁大双眼,分外伤神。

夜半时分,人正懈怠,下一刻却猛听得一声枭叫拉破长空,小小的驿站竟被突然出现的乱匪包围。当劳役变作匪寇,铁锹和犁头就成了了杀人的武器,单薄的木门便被毫不费力地砸开,晃动着的熊熊火光照亮了驿站四壁,还有官差与安眉惨白的脸。

两名官差知是乱匪前来劫人,又听着驿外的嘈杂声,早已吓得心惊胆战。他二人哆哆嗦嗦拔出腰刀应战,却在寡不敌众的心思下全无斗志,只是虚张声势地乱砍一气,也不知是机缘还是巧合,竟被他们杀出了重围,当下二人赶紧见缝插针,在虚晃的火光与凶神恶煞的呐喊声中落荒而逃,冲进了驿站外伸手不见五指的丛林当中。

安眉在驿站内傻傻瞪大双眼,看着五六个脸上抹着锅灰的大汉包围住自己,惊骇地浑身打战却叫不出声。直到一名彪形大汉凑上前哗哗拽起安眉身上的锁链,将她整个人抓小鸡一般拎起来,她才牙齿格格打战地仓皇发问:“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吗?你们是大兴渠上的人吗?”

她忽然想到徐珍,双目立刻涌出眼泪,像做了错事般哀哀告饶:“是、是不是……徐大哥他来救我?我和他已经没有关系了,你们放过我吧,不要救我……”

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开口回答安眉,劫匪们拽她出了驿站就往东北跑,平素只晓得垦地挖渠的劳役此刻竟像训练有素的武人一般,在崎岖的山林间健步如飞,安眉被他们一路拖拽跑得晕头转向,连鞋都跑掉一只,昏乱中啥都不记得了。

一场灾难般的奔逃总算结束,安眉上气不接下气地跌进泥地里,嘶哑的喉咙泛起一阵阵呕吐的欲望。雨后林间的空气分外清冷,她眼前发黑,忍不住张大嘴使劲喘气,嗡嗡耳鸣中模糊听见这样的对话:

“事情如何?”

“回禀公子,一切顺利。”

那道冷冷淡淡的声音使得安眉浑身一震,漆黑的眼前似乎闪出一星光亮,令她视野逐渐地清明。于是她顺着那声音的来处一路望去,直到看见一支手杖戳在浸透了春雨的泥泞里,而手杖后是玄青色毡绒大氅在微微地晃荡,她慢慢抬起头,顺着大氅流畅笔直的衣线向上望去,惊疑的目光最终停留在那压低的风帽之下……

这时一只手伸出大氅撩开风帽,让原本藏在阴影下的脸暴露在夜色中,苍白的面色瞬时唤得天边新月破云而出,照亮了一双墨黑色的眸子。

刹那间,安眉只觉得眼前一亮,这个春天的蒙蒙雨季对她来说,总算结束了。

夜阑将尽,一辆马车从密林中狭窄的山道间险险而过。安眉坐在摇摇晃晃的车厢里,尤自傻傻瞪着对面一脸漠然的苻长卿,半晌后才恍惚嗫嚅道:“大人,您劫了我……”

苻长卿听了这话瞥她一眼,继而轻声道:“你记住,是乱匪劫走了人犯。”

安眉浑身一震,被苻长卿轻描淡写的嫁祸惊得目瞪口呆,却听他又道:“趁天未亮,我送你去一个地方。”

安眉扶着车座讷讷无言,偏头望着车外不断倒退的黑暗丛林,一切听从苻长卿的安排。

马车在东方露出鱼肚白时终于冲出密林,飞快地向荥阳县方向奔去,于晨光初曦时分到达城下。这时装扮成劳役的苻府死士早已换过装束,用刺史的令牌一路通行无阻地进城,随后驾车找到了城东头一户僻静的人家。

两名侍卫敲了敲门,一人径自彬彬有礼地请安眉下车,这时院门一开,便听院中人传来一声惊呼。满头雾水的安眉还没回过神来,就连人带锁链一起被拽进了院落,她在哗哗铁链声中仓惶抬起头,待看清面前人时也不禁惊呼了一声,“康古尔?”

眼前人正是康古尔,如今她已换了一身朴素打扮,一头红发被包在碎花头巾里,俨然是荥阳城中最普通的民妇。安眉呆愣愣地任凭侍卫将自己的手镣脚镣敲开,在获得行动自由后却顾不得一脸惊愕的康古尔,而是转身跑向苻长卿的马车呼唤道:“大人!”

她在侍卫的拦阻下依旧拽住马车的窗棂不放,并连声对着帘内呼唤:“大人……我……”

“你在这里躲几天。”这时车内终于传出苻长卿冷冷的声音,隔着车帘与安眉说话,“哪儿也别去,等我回洛阳时,自然来接你。”

安眉一怔,便乖乖松手任由马车离开,而她自己站在原地望着苻长卿的车骑消失在长街尽头,却半天回不过神来。这时康古尔来到安眉身边,抱住她吻了吻她的鬓发,悄声哄劝:“快进屋来,小心被人看见。”

安眉这才惊醒,慌忙低头擦着脸走回宅院,跟在康古尔身后进屋。她一路好奇地打量着屋内摆设,忍不住问康古尔,“你怎么会搬来这里?”

“你不是苻大人帮忙,安排我脱了贱籍吗?”康古尔说完漾起一脸笑容,牵着安眉的手走进内室,替她脱下囚衣,“倒是你,安眉,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安眉语塞,也不知该如何回答康古尔。

“前阵子你忽然失踪,苻大人还上我这儿来找过你,却没想到隔了几天你忽然闹出劫狱的事,吓了我们好大一跳。”康古尔端来热水给安眉擦洗身子,又翻出自己的衣物让她换上,转身时却面色歉然道,“对不起,我们没敢去看你……”

安眉明白康古尔说的是她与卢师爷,慌忙摆手道:“不不不,我闯下这么大的祸,你们不来看我是对的,要不然万一被我牵连可就糟了。”

安眉说完,想到苻大人在她失踪后还找过她,心里就更是内疚,“哎,我真是该死……”

康古尔一边烧水给安眉泡茶压惊,一边问她:“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苻大人叫我在你这里躲两天。”安眉不好意思地吞吞吐吐道,怕给康古尔添麻烦,“这样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康古尔放下竹勺,一双碧绿的眸子望着安眉,苦笑道,“反正他……他也不能常来,你尽管住下。”

“可是……”安眉发觉康古尔神色低落,想问又不敢多问,只好欲言又止地嗫嚅着,“是不是出什么事了,卢师爷他……”

“他没什么,他那么孝顺的一个人,怎敢拂逆双亲的意思呢?”康古尔笑了笑,凑上前抱着安眉低喃道,“那苻大人敢为你做到这些,倒颇有些我们胡人的血性,真是个好男人。”

“嗯。”安眉闻言轻轻一笑,很认真地点了点头。

大兴渠的乱匪劫狱刺伤刺史,又半道劫走被流放的同伙——这些本该占据百姓茶余饭后的谈资,竟没有在荥阳县内流传多久——因为大家的眼耳已迅速被一条石破天惊的消息占据,那就是豫州刺史苻长卿上书朝堂,请求将大兴渠匪首车裂示众的奏折,竟然被天子恩准了!

自大魏朝建国以来,两朝天子推行仁治,早已明令废弃了车裂之刑。而这一次苻刺史在乱匪劫狱后奏请恢复车裂酷刑,扬言非重刑无以慑盗寇,使得天子在得到乱匪又滋事劫走流刑犯的呈报后,终于做下了如此决定。

至此,苻长卿的酷吏之名传遍四方。当时洛阳街头有谣谚云:苻郎苻郎,杀人如杀羊;乘醉归来扶花枝,猩猩落红染碧池。

整个荥阳县在行刑之日沸腾了,数万人齐聚街头,等待着目睹传说中的五马分尸。安眉在这一天也戴着帷帽与康古尔一同出门,双手冰凉地前往刑场。她不明白苻大人为何要施行这样残忍的刑法,因此也混在看热闹的人群当中,看着行刑用的马匹被牵进刑场,然后是五花大绑的人犯被押到刑场中心,最后是卿乘着马车前来监刑的苻长。

在冲天的喧哗声中走下马车的苻长卿,虽然拄着手杖步履缓慢,却是面色红润长身玉立,令他身受重伤的谣言不攻自破。只有安眉心里知道,他的官袍下一定垫着一层厚厚的冬衣,而他每走一步,都会牵得伤口一阵剧痛……安眉在人群中遥望着苻长卿,双目渐渐湿润。她根本不去理会刑场中心发生了什么,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他站在监斩台上宣读圣旨、发号施令,然后面无表情地注视着刑场中心……

民众的情绪随着人犯的惨叫声不断高涨,刑场中马匹的长嘶、喷气与踏蹄声,还有随之不断扬高的惨号声,都使得目睹这一惨状的人群跟着惊呼尖叫,紧张压迫的气氛笼罩着在场的每一个人,间或有孩童嘹亮的啼哭声加倍刺激着众人的耳膜。

安眉只觉得康古尔攥着自己的手

越来越紧,而她自己的心跳也越来越剧烈,冷汗顺着脊背潸潸而下……自始至终她都没有往刑场瞄一眼,瞪大的双眼只是盯着苻长卿不放。当刑场中央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号叫瘆得人毛骨悚然,随着骨肉拆分声响起时,她也只是看见苻长卿略略皱了一下眉毛。

于是她的心在一瞬间如坠冰窟,安眉觉得监刑台上的那个人有些陌生,尽管他们曾经耳鬓厮磨肌肤相亲,但这一刻他们的距离竟然那么远……

身旁的康古尔干呕了一声,拉着安眉逃也似的跑回家中,安眉恍恍惚惚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一路冲进茅房拼命地呕吐。

“安眉,那位苻大人,太可怕了……”

安眉记得康古尔这样面色煞白地对自己说,而她恍惚中也点了点头,目光却并未对准康古尔惊疑的眼睛。

当数日后苻长卿的侍卫前来告知安眉,苻大人即将返回洛阳,让她也准备好一同跟随时,康古尔仍旧迟疑地拉着安眉的双手,心有余悸地让她确定:“你还是要回去吗?安眉,苻大人他太可怕,他太……”

安眉一把抱住康古尔,冰凉的双唇吻了吻她的鬓角,附在她耳边喃喃道:“康古尔,我要回去,我要跟着他……”

她还是想跟着他,尽管监刑台上的那个人那么陌生,他冷漠的双眼那么无情,但她还是想跟着他。

安眉含着眼泪与康古尔道别,跟着侍卫离开了康古尔的家。在融融春日中她一路跑出荥阳城,周围温暖熟悉的风好似将她带回了一个梦……在梦里她也曾这样跑向苻长卿华丽的马车——那辆马车那么高,她站在车下只及车轮,春日熏人的暖风正轻轻掀起车帘一角,恰好露出苻长卿俊美冷漠的侧脸。

于是安眉忍不住向他伸出手去,想尽早触碰到这如梦似幻的现实,好让自己的一颗心从此不再忐忑。这时车中人正好也侧过脸向她望来,嘴角微含的笑意令她情不自禁啜泣一声,望着那双墨黑色的双眼轻声呼唤:“大人,等等我。”

车裂酷刑震慑了世人,而苻长卿在大兴渠骚乱暂时平息之后,便带着安眉返回了京城。

甫一到达洛阳,他再次路过家门而不入,直接驱车前往豫州刺史府,公然摆出一副与家人决裂的姿态。结果不出三天,由苻夫人打发来的小厮便不停围着苻长卿诉苦,说苻公为了他的事成天在家气得跳脚,而思子心切的苻夫人则日日以泪洗面——其实最火烧眉毛的是苻府在青齐的田庄租赋。因为其中夹着一本向朝廷瞒报的假账,长年不当家的苻公根本理不清,偏偏又赶上缴纳夏季税迫在眉睫,于是到最后,一世英雄也不得不气短,装聋作哑地任夫人天天派小厮往大儿子这里跑。

这一切正中苻长卿下怀,他借口公事繁忙托了两天,最后经不得母亲三催四请,才趾高气昂地带着安眉坐车回家,一路上竟得意洋洋地卖弄道:“幸亏我是鳏夫,否则苻府如今就麻烦了。”

安眉坐在他对面傻乎乎咋舌道:“大人您怎么这样说话呢?您也该尽早娶位夫人才是。”

苻长卿听了这话没好气地瞪了她一眼,径直掀开帘子吹风,望着车外支颐冷嘲出一句:“你倒贤良。”

安眉被他这句话堵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讪讪低下头拨弄着腰间的穗子——那里系着苻长卿送她的玉佩。苻长卿在车厢一侧懒懒瞄她一眼,才又开口道:“回苻府后给你换个地方住,白露园只不过是座客苑,位置太偏。”

安眉闻言立即抬头,连连摆手回绝道:“不用不用,我住那里挺好。”

“有什么好?”苻长卿皱着眉头不以为然,“地方那么小,而且离主宅又远。”

安眉惶惶嗫嚅道:“远些才好,我怕……”

一瞬间苻长卿沉默下来,两人在马车吱吱呀呀的晃动声中相对良久,最终还是由他开口:“嗯,那你就在白露园住着吧。”

安眉心一紧,刚要开口说些什么,马车却已停在了苻府门前。

早有小厮欢天喜地的迎上来扶自家公子下车,小心翼翼好似伺候着一尊琉璃菩萨。安眉怯怯跟着跳下马车,躲在苻长卿身后不敢见人,倒是苻长卿不悦地敲了敲手杖,催着安眉跟在自己身边,陪着他一同跨进了河内郡公府。

对于安眉的到来,苻府众人表面上笑脸相迎,实际上心头各自都藏起一把刀子,摆好了一层层锋利的关卡在等着她。

外人带来的不快苻长卿固然可以不放在眼里,安眉也可以不放在心上,然而总有些人他们回避不得。譬如此刻,苻长卿就必须前往苻公的庭院面见父亲,而安眉也无法躲进白露园逃避现实,只能任由阿檀领着去见苻长卿的母亲苻夫人。

这厢苻长卿拄杖走进客堂与父亲见礼,苻公看着自己病恹恹的儿子,在他落座后阴沉的面色却始终没有任何缓和。他信手扯过案上一张字纸,轻飘飘往儿子面前一丢,点了点手指道:“你看看,这是什么?”

苻长卿往席上瞥了一眼,瞄见纸上写着“重一奸之罪而止境内之邪,此所以为治也。重罚者,盗贼也;而悼惧者,良民也。欲治者奚疑于重刑名”,便知道这纸上誊抄的是自己奏请恢复车裂之刑的全文,于是满不在乎道:“都是随便写写的。”

“好个‘随便写写’啊,苻公子才名超著,老夫实在是佩服。”苻公冷笑道,“严刑峻法就是你的为官之道?废弃车裂之刑乃是先帝宅心仁厚,何时轮到你出这个头?黄口小儿不知天高地厚!现在你这份奏折在京中四处传抄,简直是“洛阳纸贵”啊!你倒说说,什么叫‘轻刑,乱亡之术也;行剑攻杀,暴憿之民也’?什么又叫‘为政犹沐也,虽有弃发,必为之’?”

“就是字面意思,难道父亲还看不明白吗?”苻长卿接过婢女奉上的茶碗,垂下眼轻声回答,“明主治国,就应多设耳目、重罚罪犯,才能用法令来约束百姓,而不是靠什么虚无缥缈的宅心仁厚。所谓‘母积爱而令穷,吏威严而民听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哼。”苻公瞪了儿子一眼,拂袖讥讽道,“你《韩非子》倒是背得很熟啊!那么《韩非子》里还说父母生男则相贺,生女则杀之,考虑得就是将来的长远利益;还说父母对于子女,都是用一颗算计之心在相处。关于这一点,你是不是也很认同?!”

苻长卿听完冷冷一笑,并不直接回答,而是另言道:“《韩非子》中说‘父薄爱教笞,子多善,用严也’,父亲对《韩非子》不也谙熟于心?孩儿能有今日的成就,也是仰仗了您的教诲。”

“竖子不肖,竖子不肖!”苻公气得面皮紫涨,咬着牙对苻长卿怒道,“你还要忤逆我多少次?”

“孩儿不敢。”苻长卿闻言立刻放下茶碗,顺势往地上一伏,胸前伤口的疼痛使他不禁皱眉,但目光中却没有丝毫忏悔。

“还有那个胡女,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苻公看着儿子俯首不语,总算稍稍平息了怒气,却仍旧愤愤道,“我在凉州待了那么多年,还能不知胡人的禀性?胡女俗性多淫,尤以葱岭以东的龟兹、于阗为甚,你跟这样的女人纠缠不休,若是传扬出去,苻府的脸面都要被你作践光了!”

“胡人再淫贱,她却不是那样的人。”这时苻长卿抬起身,望着父亲低声道,“哪怕世人耻与胡人为伍,恨不能割袍断席与其撇清关系,可我却不是那样的人。”

“你——你……可恨我在边疆与胡人周旋了一辈子,到老却被你活活打了脸。”苻公气得浑身发颤,半晌后才道,“好,好,他日你若是因为她而酿下大祸,休想我为你收拾残局。”

“不劳父亲费心。”苻长卿移目堂外,望着院中繁花似锦,只淡淡道,“若是闯了祸,都由我自己承担。”

而此时苻夫人正在另一厢打量着安眉,却是越瞧越糊涂。

从苻夫人看来,跪坐在她面前的胡人姑娘美则美矣,外貌却并不足以令她的儿子心折——她美得太粗,头发浓密而蓬松,脸上竟有细微的皴裂,还有那双粗糙的手,伤痕累累、指关节萝卜似的又红又肿,实在可怕。苻夫人双眼中满是疑惑,然而良好的教养使她无法对安眉恶语相向,对面前这个满脸怯意的姑娘只是一脸迷惘,而后又长叹了一句:“怎么会这样?”

她的语气中包含着一种对儿子的费解与失望,又将这些情绪不加掩饰地暴露在安眉面前,令安眉越发无地自容。

“长卿他自小到大,从没让我操过一次心。”苻夫人禁不住替儿子抱屈,难过得眼眶发红,“可这一次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会和你……”

“母亲。”这时苻长卿出现在内室户牖外,轻轻唤了一声。

苻夫人立刻噤声,百感交集地看着自己的爱子走进室中,病恹恹地坐在自己对面,于是一双慈爱的眸子里顿时泪光闪动,忍不住欷歔道:“明明派了死士保护你,怎么还伤成这样……”

“一点小伤,不碍事。”苻长卿不以为意道,“寇乱凶险,受点伤不足为奇。”

苻夫人听了这话脸上隐现怒意,恨声道:“我的儿子岂容他们伤得?我可饶不了他们……”

苻长卿闻言笑了笑,在母亲的注视下执了安眉的手,佯装虚弱道:“今天才到家,累了,账簿我明天再过目,好不好?”

苻夫人脸颊倏地一红,颇不自在地瞥了安眉一眼,对儿子嗔道:“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做母亲的思念儿子,难道就是为了那点子阿堵物吗?你快回去好好休养吧。”

苻长卿暗暗拿指尖碰碰安眉手心,示意她跟在自己身后行礼告退,趁机一并离开了主宅。穿过廊庑时但见一路庭花映媚、春光动人,他在阳光下意态懒散地问安眉道:“刚才怕不怕?”

“嗯。”安眉应了一声,又赶紧补上一句,“夫人她很和气。”

苻长卿拄着手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一路将安眉送进白露园。这时园中棣棠花开得正好,金黄色的重瓣花朵像一丸丸金弹子似的簇满枝头。苻长卿看了却皱眉道:“客苑中的花草一向疏于侍弄,未免长得太粗野刺目了,待会儿我便差人锄一锄。”

“不用不用。”伴在他身旁扶持的安眉急忙维护道,“这样金灿灿开得多热闹,我很喜欢……”

苻长卿斜睨她怯懦的神情,忍不住笑着开口戏谑:“也好,这杂花杂草的,倒挺衬主人。”

安眉听了这话顿时脸红起来,两人登堂落座后,苻长卿趁她去庭中汲水烹茶的间隙默不做声打量了一下四周;结果等他在白露园用完晚饭离开后,安眉在入夜时便收到了整套的妆奁箱笼。

苻长卿的书童阿檀恶声恶气地指派着仆从将大大小小的箱笼一件件摆放进内室,又不耐烦地对安眉道:“明天是苻府的樱桃宴,少爷要我提醒你,记得早点起床参加。”

安眉应接不暇地坐在一大堆箱笼中间,早已是头昏脑胀,只得困窘地红着脸向阿檀求助,“那……明天我要准备些什么呢?”

“什么都不用准备。”阿檀凶巴巴吼完,眼珠忽然狡黠地一转,改口问安眉道,“你是不是不知道该穿些什么?”

“嗯……”安眉也不知阿檀具体所指,但她的确一无所知,于是立刻惶恐地点了点头。

阿檀假惺惺笑了一下,转身打开箱笼,从中挑了一袭水蓝色杂裾垂髾裙给安眉道:“参加宴会当然要穿得讲究些,明天你穿这件就好。”

“谢谢。”安眉如获至宝地接过,只觉得手中的轻纱长裙像一段流水般滑腻腻的,几乎要被自己手上的倒刺勾出丝来,便慌忙将衣裳放在膝上,等她再想抬头道谢时,才发现阿檀早已跑远。

如此忐忑浅眠了一夜,翌日,安眉起了个大早,费了好半天脑筋才把长裙穿起。正在缚手缚脚坐立不安之际,却见阿檀又匆匆跑进白露园,叉腰站在檐下远远对自己喊:“朝食开宴时才吃呢,快跟我

来吧。”

“嗯。”安眉惴惴不安地应了一声,乖乖起身跟着阿檀走,谁知阿檀却不是引她往内院去,而是一路走到了大门外。这时安眉才发现好些马车停在苻府门前,而准备上车的众人都是一副出门的打扮,艳丽的衣裙外皆罩着一件防尘的白纱裓衣,远远望去浑身像蒙了一层薄雾,在春风里飘飘欲仙美不胜收——原来苻府的樱桃是在郊外的庄园里举行。

此刻苻公与苻夫人两位习惯早起的老人家早已乘车先行出发;苻长卿的两个弟弟骑在马上呼朋引伴,牵黄擎苍呼啦啦好大的阵仗;而苻长卿的两名侍妾正要上车,在看见安眉的打扮忍不住噗嗤一笑,接着不屑地转身而去;再往后是侍从乘坐的马车正排成长龙……只有安眉傻乎乎捞着家宴华服拖曳的裙裾,孤零零一人杵在门口落不知如何是好。

“发什么呆呢?”

这时苻长卿的声音忽然自安眉身后响起,她惊惶地转过身,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挡了苻长卿的路。她慌忙闪到一边,低了头与他见礼,苻长卿打量她这一身打扮,须臾后才无奈笑道:“还真是片刻松懈不得,转眼不见,就又被人捉弄了。”

他的目光毫不客气地落在阿檀的身上,却见那小鬼调皮地吐舌一笑,活像一头洋洋自得的狡猾羊羔;逗得苻长卿只能没好气地想:好在挑的衣裳还算漂亮,知道选他喜欢的颜色。

“安姬应当与谁共车?”苻长卿故意板着脸问阿檀,余光却瞥见安眉浑身一颤,低了头不敢说话,他将她眉眼之间满满的怯意都看在眼里,喃喃自语道,“也罢,就这一身打扮,挤双人马车只怕要揉皱了裙子。”

这时苻长卿乘坐的驷马车恰好缓缓停在了苻府门前,于是他促狭一笑,故意改了《陌上桑》里的句子来调戏安眉,轻轻朝她递出一只手去:“何用识夫婿?白马从骊驹,今日问罗敷:‘宁可共载不?’”

安眉听不懂苻长卿的调侃,却看得懂他的动作,于是和煦春风里她终于展颜一笑,在众人又妒又羡的目光中,将自己的手放在苻长卿的掌心……

时值四月春夏之交,正是中原樱桃成熟的季节。苻府的庄园早早张开鸟网,笼住了几十株樱珠累垂的樱桃树,专等候主人的到来。

茵茵芳草地里设下数丈长的楠木案,宽阔的坐榻上铺着鲜红的毡毯。描金蓝地琉璃盘、鎏金錾花银碗、彩绘漆画榼,都一早在案上摆放整齐,浸着饱满的阳光、泛出圆润的光彩——这是青齐苻氏名动京城的樱桃宴!在席间来回穿梭的婢女笑语晏晏,庄园里的幼犬在蹁跹的裙裾间摇着尾巴乱窜,牛羊吃饱春草后挤出的鲜奶正好制酪;当灌满甜酪的大瓮被仆从整车送来,苻府的车队也刚好抵达樱桃庄园。

看守庄园的陈管家正笼着袖子恭立在庄园外,对下车后缓缓走来的苻长卿笑笑道:“昨日酪将熟,今日樱可餐。这一年一会的盛宴,总算把公子您给盼来了。”

苻长卿微微一笑,抬眼看童仆们爬上梯子揭去鸟网,这时枝头累垂的樱桃便挂着晨露闪闪发亮,红艳艳玛瑙珠一般惹人喜爱。苻长卿看着心里高兴,不禁点头夸道:“甚好。”

陈管家听了也是得意一笑,退让到一旁请众人入园。这时仆役也将十几辆摘樱桃用的小彩车牵了来,这类彩车小巧玲珑,车身以彩绡装饰,又用个头不足三尺的果下马拉动,是专供仕女在果园里乘坐游玩的。

安眉大开眼界,看着苻府的女眷们陆续上车,心里觉得分外新奇有趣,但却不敢去尝试,只敢跟在苻长卿身后亦步亦趋。对樱桃宴司空见惯的苻长卿却压根没有坐车的意思,他闹中取静,令人找了一处树荫摆下胡床来,远远望着筵席坐下。

安眉的衣摆裙带拖天扫地,在草地中拖泥带水根本没法走动。她怕人笑话,于是陪在苻长卿身边寸步不离,间或从树上摘下几枚樱桃来吃。

“甜不甜?”苻长卿看她吃得兴高采烈,笑着问道。

安眉忙不迭点头,将手中的樱桃递给苻长卿。

“这是紫樱,洛阳樱桃最好的品种,你总是不挑,但最后却能挑到最好的。”苻长卿接过樱桃,一语双关地自吹自擂,跟着又自嘲一笑。他遥望庄园内一派热闹景象,这时苻府邀请的达官贵人也陆续前来赴宴,草地上一时宾客如云,苻公在席间忙着应酬老友,而上了年纪的命妇们都与苻夫人聚在一处聊天。

“你看,”冷眼旁观的苻长卿对安眉道,“那是清河崔氏、范阳卢氏、太原郭氏,这些都是当今显贵士族,还有那个平阳季氏……是谁请来的?真见鬼!”

安眉听出苻长卿话里不悦,懵懵懂懂睁大眼望去,怔怔问道:“季氏?难道就是与姜县令沾亲的那家?”

“什么叫与姜县令沾亲?那姓姜的不过是娶了季氏一个庶出的女儿,凭他也配。”苻长卿冷笑,语带讥嘲道,“没错,就是那个平阳季氏,正当中那个长脸的,就是季子昂了。”

“就那个‘京都堂堂季子昂’?”安眉对与苻长卿齐名的季子昂一直很好奇,于是盯着那人喃喃念出一句,不料却惹恼了苻长卿。

“什么京都堂堂,没想到你目不识丁,背这个倒挺顺溜。”苻长卿气哼哼瞪了安眉一眼。安眉刚想开口分辩,不料这时却听见仆从的惊叫声响起,一只果下马竟拉着彩车自他们身后闯进树荫。安眉与苻长卿匆忙间躲让不及,只能狼狈地跌到一旁;与此同时,马车急刹也让车上人扑跌在车厢中,衣兜里的樱桃尽数抛出裙外,红艳艳洒了一地。

苻长卿惊魂甫定地怒瞪着车中人,刚要张口骂时,那扑在车中的姑娘却先咯咯笑了起来:“呵呵,吓死我了!”

她爬起来调皮地甩甩脑袋,尚未及笄的发束上还挂着几颗樱桃,亮亮的大眼睛径自望着苻长卿,笑成一双月牙:“大表哥?大表哥!”

“琼琚?”苻长卿皱眉望着车中女孩,愣了片刻才认出来,“你不是应该住在高平郡吗?”

“啊,我三月随哥哥到洛阳来玩的,也到姑母家拜访过,却没看见你。”那女孩迅速被赶来的乳母和婢女们包围,一颗脑袋几乎要被揉进乳母宽阔的胸膛里,却犹自望着苻长卿挤眉弄眼。

琼琚是高平郗氏,苻夫人的娘家人。苻长卿稍稍想了一会儿,忽然和煦地笑起来:“哦,是 跟着表弟檀奴一起来的吧?听说他刚刚做了司空掾。”

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对啊对啊!”郗琼琚还在那傻乐,根本不知道苻长卿心底的不屑。

这时在筵席中上蹿下跳的书童阿檀远远望见树下有动静,立刻挂着满脸的甜酪跑到苻长卿面前,瞪着两眼含混嚷道:“少爷,怎么了?”

苻长卿不动声色地微笑着,对阿檀使使眼色。聪明伶俐的阿檀立刻反应过来,陪着笑脸对郗琼琚行礼道:“表小姐,您来得正巧,刚刚我们夫人还在到处找您呢……”

“是姑母找我吗?”郗琼琚闻言蹦下车,拍了拍身上轻飘飘的白纱裓衣,乐呵呵地问。

“是啊,刚采下的樱桃都摆上筵席了,浇上了甜酪还有蔗糖浆,您要不要尝一尝?”阿檀故意诱哄她。小姑娘果然经不住诱惑,欢呼了一声,跟着阿檀飞快地往筵席上跑去。

于是树下一大堆随行又呼啦啦追着郗琼琚而去。这时苻长卿才接过仆从递来的手杖,拂了拂衣襟对安眉道:“我们也去。”

安眉点点头,拎起裙裾随苻长卿往筵席处走去。她不可能跟着苻长卿坐上席,中途便由仆役领着,在苻长卿的两名侍妾身旁怯怯落座。冯姬和栗姬冷着脸避让到一边,自顾自窃窃私语,根本不把安眉放在眼里。

安眉孤零零坐在榻上,回头望了望被簇拥在簪缨显贵之中的苻长卿,暮春的阳光正洒在他满含笑意的眉睫上,却照不亮他长睫阴影下墨黑的瞳人。安眉怏怏不乐地转回身子,举匙舀了一勺樱桃送进嘴里,入口满是蔗糖浆的冰甜和羊酪的香浓,还有新鲜樱桃的清甜,她的心情因这滋味豁然开朗,不禁又大口吞下一勺。

这时远远坐在安眉左边的栗弥香忽然轻咳了两声,冯令媛听见后立刻莫名其妙地笑起来,两人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一般相视而笑,让安眉惴惴不安地捏紧了手中的银匙,低着头不知如何是好。正在她手足无措时,忽然庄园外传来一道尖细的唱礼声,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被出现在庄园中的意外来客吸引过去。

安眉与其他人一同好奇地翘首张望,四下里嗡嗡的骚动声将消息很快传开,原来是宫中的苻贵嫔听闻苻府大设樱桃宴,于是特意差内侍送来冰镇酪浆用的冰块,还有她昨夜亲手制作的酥山一座。

苻长卿打开随着酥山和冰块一起送来的洒金红笺,只见上面用蝇头小字写道:

“阿兄,四月樱桃熟,正是尝新时。今日听闻家中将设樱桃宴,便忆及少时庄园之物,依稀有樱桃、甘酪、果下马,想来一切皆与当年相同,只是物是人非,不觉泪满衣襟。特地制酥山一座,聊缀阿兄筵席,以助雅兴,阿兄切莫忘情贪食哉!妹苻道灵字。”

臭丫头竟敢促狭他,苻长卿读罢微笑,得意地弹了弹笺纸——好歹没有忘本,在父亲回京后仍是将家书寄给他,总算不枉自己疼她这么多年。

他合上信笺,抬眼看了看盛着冰块的铜缶,缶上金盘中正盛着一座雪白的酥山,通体用羊奶酥油浇沥成山峦形状,又被冰镇凝固住,只是还未加装饰,便在谢过内侍后对阿檀道:“拿下去让栗姬她们剪贴点罗胜,装饰一下。”

原来这奶油酥山制成后,向来会在酥山上妆点些罗胜花树,供人赏玩后再分食。栗弥香与冯令媛受命后喜不自胜,慌忙在侍童捧来的铜盆中净过手,准备剪些绫罗贴花,却未料另有一名总角侍童,竟捧着个铜盆走到了安眉面前。

如今苻长卿的侍妾是三人,他口中的“栗姬她们”,自然也包括了安眉在内。安眉受宠若惊,当下战战兢兢洗了手,接过银剪刀和绫罗片就开始裁剪。她往年经常剪些窗花、春胜、春幡换钱,做这件活本就十分灵巧,现下又一心想好好表现,下剪便更是萦回翻飞,转瞬就剪出好几个花样来。栗弥香与冯令媛都比安眉剪得慢,却剪完一个贴一个,眼见着安眉面前的罗胜越堆越多却无人取用,她终于迟疑起来,下剪越来越慢。

众目睽睽之下,冷汗一点一滴渗出脊背,安眉只觉得所有人都在盯住自己,看她用面前的罗胜堆出一个笑话。她难堪地低垂着脑袋,恨不能有条地缝能让自己钻进去。偏偏这时一个人却来到安眉身后,看着案上缤纷艳丽的罗胜道:“哎呀,这里还有这么多!”

存心让安眉难堪的侍童一直未曾取用安眉剪出的罗胜,这时看见站在安眉身后的人,只能讪笑着行礼道:“表小姐。”

安眉怔怔回过头一看,才发现站在自己身后的女孩,正是方才在樱桃树下闹得人仰马翻的郗琼琚。

“酥山都要装饰完了,这里还剩下这么多罗胜,分我一个好不好?”郗琼琚笑着问安眉,在获得她首肯之后,兴高采烈地拿起一片别在发梳旁。

“你剪得真好看!”她笑着说完,又兴冲冲拈起一片送到苻长卿面前献宝,“大表哥,你几时添了位侍妾?竟如此心灵手巧!”

苻长卿淡淡一笑,却并没有回答郗琼琚,只垂眼看着她手中那片鲜红的同心罗胜,低声说了一句:“的确心灵手巧!”

郗琼琚闻言微讶,歪着脑袋看大表哥拈起她手中的罗胜,信手别在了自己的发冠之上。而之后洛阳男子悄然兴起在乌纱发冠上别罗胜,并有俗谚流传:洛中风流何处停,且往苻郎冠上寻。黑纱漆笼红罗胜,目如星子鬓如云。这些就都是后话了。

安眉只记得那日樱桃宴散后,自己闷闷不乐地与苻长卿共车,一路沉默到最后她才鼓起勇气,抬头望着苻长卿道:“大人,您教我认字,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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