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还是沈星河第一次在现实中哭得这么惨。
以往他难过的时候, 顶多在心里与君伏抱怨抱怨,或者抱着元婴出窍小人儿哭一哭,这次却完全控制不住, 抱着小树苗哭得昏天暗地。
沈星河简直快被师尊吓死了。
有那么一瞬间,他是真的想过,若师尊真在天雷下魂飞魄散,他也追随师尊而去算了。
反正他一点都不喜欢这世界。
泪水大滴大滴砸在那琼枝般的小树苗上, 耳边也是沈星河抽抽噎噎的哭声, 奈何云舒月现在并不是人形, 暂时也没恢复人形的力气,只能操着“蝉不知雪”, 缓缓给沈星河擦眼泪。
沈星河也任由“蝉不知雪”在脸上忙活, 半晌后,才睁着红彤彤的眼睛, 用哭哑的嗓子小声问小树苗, “……师尊,您怎么变成这样了?”
“这就是您的本体吗?”
沈星河看着怀中的小树苗。
说是树苗或许并不恰当,也可能是花苗?
轻轻捏了捏小苗苗坚硬的不似草本植物的主干,沈星河不确定地想。
那是一棵只有沈星河半臂长的植物,最长着零星叶片的枝干, 通体雪白, 如冰似玉, 泛着点点晶莹的银光。
若不是清楚感知到这小苗苗上磅礴的生命力, 以及缠在其上的“蝉不知雪”,沈星河乍一看定会把他当成是一件冰雪雕成的琼枝玉树。
小苗苗并没有回答沈星河的问题。
沈星河看了看“蝉不知雪”,心底又有点不安, 忍不住在心中问君伏,【君伏,这到底是不是我师尊啊?】
说着说着,沈星河又有点想哭。
君伏已经被他哭怕了,立刻道,【是他。】
沈星河这才憋住眼泪,但看师尊现在的模样,还有一直没得到回应的问题,沈星河就又忍不住抽了抽鼻子,哽着嗓子问君伏,【我师尊怎么成这样了呜呜呜……】
【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恢复?】
【我师尊这是渡劫成功还是失败了?】
【他为什么不和我说话?是连传音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听到沈星河这又不安又委屈的一连串问题,君伏难得也有些无奈。
不过这么久下来,他多少也从云舒月那学到不少安抚沈星河的技巧,因此很快避重就轻道,【他已成功渡过合体期雷劫,只需休养一段时间便可恢复人形。】
【没回复你,应该是体内暂时没有灵力。】
说到这,见沈星河若有所思地看着那小苗苗,怕他再哭,君伏紧跟着又道,【这秘境即刻便要崩溃,你做好准备。】
沈星河闻言,大脑倏地冷静下来,立刻往身上扔了一打净身诀。
其实之前在火山灰里找师尊的时候,沈星河便已经感知到四面八方不断传来的碎裂崩塌声。
而在他找到师尊后,他们脚下的大地也一直在不停震颤,似乎下一刻便会四分五裂。
这是沈星河第二次经历小世界的崩溃。
之前渡出窍期雷劫那次,因为来去都是被师尊带着的,除了看到小世界崩溃时的震撼感让沈星河印象深刻,沈星河并未感知到任何危险。
但这次,沈星河却明确感知到了丹阳秘境即将崩溃时的巨大吸力和危机感。
师尊现在灵力尚未恢复,沈星河必须保护好他。
一想到此,沈星河立刻把所有惊惶难过都踹到九霄云外,牢牢把师尊抱在怀里,掏出“绝欲”长刀,对着虚空中狠狠一劈。
这一刀沈星河用了九成九的力气,体内刚刚恢复的灵力也一股脑随着如火的刀气奔赴而去,化神修为立刻在丹阳秘境灰败的天空中撕出一个巨大的缺口。
沈星河把小苗苗背在背上,用“蝉不知雪”缠紧,而后立刻化作青鸾原形,对着那缺口便冲了过去。
在他身后,本就在崩溃的丹阳秘境,因为那化神大能的一刀愈发加速了毁灭。
几乎只眨眼的功夫,整个丹阳秘境便极速向内收缩塌陷。
与此同时,刚要飞到那缺口处的沈星河也感觉身后传来一股仿佛要把他吞进去的巨大吸力。
他深吸了一口气,卯足了劲儿挥舞翅膀,片刻后,终于扛着狂暴的飓风飞到缺口处,已能隐约看到外界的景色。
尾骨处却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疼得沈星河眼前一黑,拼命挥舞的翅膀也卡了下。
眼前忽然被一截细软的雪白缎带遮掩住,沈星河心中一惊,刚想呵斥“蝉不知雪”别胡闹,无尽的黑暗和疲惫便倏地扑面而来。
惊恐尚不及大脑,沈星河已彻底陷入沉眠之中。
与此同时,他和那缠在他背上的雪白小树苗,眨眼间自缺口处失去踪迹。
荒凉的金乌大漠上,在没有人知晓的寂静之夜,当年名噪一时的丹阳秘境,迅速在融融月色下崩塌毁灭,直至彻底消失。
……
阴雨连绵。
连日不停的雨水把星空和明月都阻隔在层层乌云之后。
一眼望不到头的黑色密林中,某一刻忽然凭空现出一棵通体雪白的小树苗。
在那小树苗的枝丫上,正沉沉睡着一只有着长长尾羽的青蓝色鸟儿。
这里是魔域合欢宗用来训练弟子的试炼之境。
密林名为春深,虽看似寻常,期内却危机四伏,几乎囊括了崇光界所有不可描述的灵兽灵植。
今夜是七月十五,正是崇光界所有动植物最为躁动的日子。
合欢宗弟子每年最喜欢在这一天进入春深密林中,趁动植物最活跃且最没防备的时候,伺机采集灵植,驯化灵兽。
但今夜,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进入春深密林的合欢宗弟子,却都隐约嗅到一股令人心旌摇曳的奇异香气。
这密林中的动植物也似乎比往年七月十五躁动许多。
某个合欢宗弟子甚至看到,有一株原本伪装得好好的数百岁灵植,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把自己从泥土里拔了出来,而后疯狂向某个方向跑去。
那合欢宗弟子挑了挑眉,心中大概明白,这春深密林中怕不是有什么极珍贵的宝物出世,当下也迅速追着那灵植向密林深处跑去。
越往里走,那合欢宗弟子嗅到的香气便越浓郁。
身体刹那热了起来,目光也渐渐变得迷离。
耳中逐渐听到许多动物或高或低的夹杂着喘息的叫声,以及植物藤蔓在树林间迅速爬行的窸窣声。
脑海中最后一丝清明被彻底吞噬前,那合欢宗弟子只看到另一个合欢宗弟子正迅速向他靠近。
那人似乎也有些疯魔了,甫一靠近,两人便迅速滚做一团,再想不起去探究那密林深处究竟有什么。
这天夜里,进入春深密林的所有人几乎都发生了类似的情况。
整个密林中都充满了不可描述的躁动和春意。
而在那密林最深处,通体雪白的小苗苗正安然停留在原地,那沉睡在他枝干上的小鸟儿也尚未醒来。
但在那小苗苗几十步开外的地方,却已躺了一地动植物甚至人的尸体,此时一条雪白的缎带正慢条斯理把那些尸体都埋进刚挖出的深坑中。
挖坑,埋尸体,填土,再移植过去几棵普通植物,最后甚至还在周围洒了几片半黄不绿的落叶。
动作熟练得,仿佛早已做了千百遍。
若沈星河现在还清醒,一定会对“蝉不知雪”的熟练叹为观止。
但沈星河现在仍在梦中,对外界的一切一无所知。
雪色枝丫上,有着长长尾羽的小青鸾虽然尚在沉睡中,但从它时不时翻身和哼唧两声的情况来看,小家伙显然睡得并不舒服。
小苗苗见状,看了看自己手指粗细的枝丫,又看了看那仍在哼唧的小青鸾,沉吟片刻后,很快令缠在他枝干上的“蝉不知雪”织成一个椭圆的半开放小鸟窝,而后把鸟窝挂在枝干上,把小青鸾送进鸟窝中。
“蝉不知雪”水火不侵,柔软异常,在这阴沉沉湿漉漉的雨夜中,显然为小青鸾提供了一个不错的居所。
刚一躺进柔软的鸟窝里,小青鸾便舒服地翻了个身,一直紧绷着的小脸也陷进轻软的雪缎中,梦呓似的喟叹出声。
小苗苗见状,这才收回放在小家伙身上的注意力,继续操着“蝉不知雪”的另一头,在密林中大杀四方。
……
这一觉沈星河睡得很沉。
身上忽冷忽热的,总觉得哪里都痒,又哪里都疼,难受得沈星河总忍不住哼唧出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周身终于暖和起来,沈星河这才缓缓睁开眼睛。
一睁眼,便看到温柔的春水自眼前潺潺而过。
头顶传来风铃叮叮咚咚的声响,沈星河在被阳光晒得温热的屋檐下翻了个身,这才模模糊糊意识到,自己似乎仍在梦中。
梦到的还是小时候,与爹爹住在洛水仙庭时的事。
沈星河懒懒眨了眨眼睛。
他已经很久没见到爹爹了。
也不知道这次会梦到什么。
或许是最近劳累过度,也或许梦里就是这样,沈星河眼前总是朦朦胧胧的。
他趴在屋檐下的木制廊板上,歪着身子向外看去。
他与爹爹住的地方离本家很远,人烟稀少,平日除了他们爷俩,几乎不会有人来。
虽然不会有人,但各种小动物,尤其是仙鹤、苍鹭、白鹳什么的却时常跑来他们家撒欢讨食。
当然,更多时候,是鸟儿们成群结队跑来给他们爷俩送各种好吃的,求偶舞也时常会上演。
每到这时候,他爹肩膀上那只金红色的鸟儿就会不满地蹭蹭他爹的脸颊,换来他爹一阵古怪的笑声。
“咯……”
回忆忽然被一阵低低的叫声打断,沈星河微微眯眼,这声音,一听就是仙鹤的叫声。
不过……
扑棱一下自地板上爬起来,沈星河脸上一阵黑一阵红,十分想看看,究竟是哪家的野鹤又跑到他家来胡乱发情了。
不但乱发情,竟然还就地在他家办起事儿来了!
凭沈星河多年观察鸟类的经验,那叫声绝对有问题!
就离谱!
手中立刻现出“绝欲”长刀,沈星河雄赳赳气昂昂就顺着那低低的鹤鸣找过去了。
穿过两个院落,一座假山后,沈星河终于看到了那正站在水中的仙鹤。
乍一看到那仙鹤,沈星河顿时被那比一般仙鹤大了好多圈的仙鹤吓了一跳。
与此同时,他也在那仙鹤背上,看到一只比那仙鹤还大了一圈的金红色大鸟。
……好像和一直站在他爹肩膀上那只一模一样。
沈星河顿时惊呆了。
那金红的鸟儿似乎也发现了他,灿灿金眸立时向他看来,其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责备。
金红的翅羽却牢牢覆在那仙鹤的眼睛和耳朵上,而后对沈星河微微甩了甩头,示意他赶紧走。
脸上顿时红得像火烧,沈星河火烧屁股一样火速转身往回跑。
跑着跑着却忽然被人拎住后颈,再动不了分毫。
沈星河扭头一看,立刻看到他爹那张带着薄红的俊脸。
他爹还气哼哼地问他,“臭小子,跑这么快做什么?见到鬼了?”
沈星河立时扑到他爹怀里,小嘴叭叭叭就开始告状,“爹!我刚才看到了!那只一直趴你肩膀上死活不挪窝的小红鸟,它有野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