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不忘,你又能如何?”
“恩重如山的山高,还是仇深似海的海深?你心中的那把小尺子可能量得过来呀?”
老人摇摇头,自答:“你量不过来…”
“即便有一天,老隐就站在你面前让你去捅刀子,你又有多少勇气,去捅下这一刀呢?”
“……”
抱拳低头,一动不动。
曹阁主一话不说,就这么静静地躬身站在那儿,聆听着。
枯手拈起茶杯,泯去一口。老人徐徐抬头,深沉地看着眼前自己这位徒儿。
“李岩的死,是你有意设局的,对吧?”
抖…
老人话罢,曹阁主的身子突然轻微一抖。很显然,老人的话说中了他的要害。看来,李岩的死,似乎并非夏寻推算的那么简单。
但,曹阁主仍无话…
惊讶只是一刹那。
白雾渐淡,清茶见冷。竹简中的三位人儿,已经烧起了大火炉。此处闻不到肉香,却能感受到那头的热闹,更显这里的清凉…
“李岩是当年唐王留在问天的暗子,这你懂的…
当年唐王把他放到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通过他的眼睛,盯着我们这些读书人的嘴巴子,防我们个风吹草动,乱了一国文风。所以,这近百年来,对于李岩的存在,历代阁主也都是睁一眼闭一眼地过去了…”
“但,
这并非就意味着我们问天害怕京都了,而是,我们完全没有这个翻脸的必要…
因为,我们只是读书人,问天也只是个教书育人的地儿。我们读的是圣贤书,问天修的是儒法之道,系的都是天下的安危。江湖恩怨,朝堂纷争,从来都只是我们的门外事,有德者而从之。因为,我们心中那把衡量轻重的尺子,不允许我们有所徇私。因为,我们只以苍生兴衰来说事…
这就是中庸。
正因为我们中庸,所以问天立教千年至今,从来都没有任何人和事,能左右我们意志。包括二十年前,甚至更早,当然也包括现在…
这就是苍生为重。”
把话说到这里,老人单手卷起书桌上的墨玉竹简,轻放到曹阁主抱拳的手腕上。竹简不重,却硬是把曹阁主这双健壮的臂腕压得一沉。
“那你心中的那些事,那些人。又有没有左右到你心中的这把量尺呢?”
“……”
老人问罢,不再言话。
沉默许久的曹阁主,这时无法继续保持了。因为,老人在等待着他的开口作答…
轻轻地,两手松拳成掌,曹阁主恭敬地把墨玉竹简从手腕处,捧到手心上。
“徒儿有罪,还请先生责罚…”
“啪!”
一话说完,头仍低埋,曹阁主突然双膝大力跪下。膝击地,顷刻木屑迸绽,麻衣破碎…
这一跪的力气,不小呀。
“你必然有罪…
和你师兄一样,都是罪在心乱,分不清轻重赢弱。”
面对曹阁主这番作势,老人并没有显露过多情绪,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他低埋着的脸廓。
“李岩虽与问天似敌非友,可远不至死。而,你却为了一己私仇,放纵冠川去取了他的性命,造一个伏杀那小子的契机。
难道…这就是你的初心吗?”
这是质问的语气,但从老人的嘴里说出,却显得那么的随和与平静。
曹阁主把墨玉竹简抬高一分,身上的气息逐渐变得有些凝重。
“先生教训得是…”
一话说完,语速徒然加剧。
“但,我曹家上下,一共一千四百四十二条人命的灭族大仇,徒儿…不敢不报!”
狠绝有力,曹阁主说得声色激昂,似有满腔怒火无从发泄。
“真是仅是如此吗?”
“是!”
“不见得吧…”
老人仍旧平淡,拈起清茶,一口喝尽。
“真若如此…
那,当初冠川要取那小子性命时,你又为何出手相救呢?既然相救了,那你现在又为何处处与他为难呢?”
“……”
两句质问似乎有些矛盾,前后间并没太多的必然关系。但,却问得曹阁主身上的气息,顷刻缓下,恰似一只斗败的公鸡…
曹阁主没有回话,好似是不知道,该如何述说心中的纠结。
“这,就是你心乱之所在。”
“你心中的那把量尺分不清恩仇之间轻重,也找不着问心的地儿…正因为分不清,找不着,所以,你也就只能犹豫在动与止间了。”
老人把手中的空杯放到桌上,又把曹阁主身前的茶杯拿起倒空,尔后放在一起。方才继续清淡说道:
“这又何苦呢?”
“量了二十年,都量不清两者长短。那你又何必再去考究这份恩怨情仇呢?”
“就像这两杯清茶,放久了,味就苦了。如若再入口,那也只是徒增苦涩罢了。那倒不如,把它随手倒咯,空了恩仇,那他两是孰轻孰重,自然而然就一目了然…”
轻语如春风拂绕,沐浴着此间尚有几丝沉闷的空气。此时此刻的老人就像一位教书育人的老先生,在语重心长地开导着心有困惑的学生。画面有了些温馨…
“但,弟子的心思,实在放不下…”曹阁主沉重回道。
“哎…”
轻声长叹,老人缓缓站起身来,缓缓移出两步,走到曹阁主身前。一跪一站,一行礼,一受礼,没半点生分。
枯槁的老手轻轻拂在曹阁主的长发梢上:“我已经老了,止步天圣就是我的终点。你虽承了我的衣钵,也还有些时间,但终究资质有限,很快也会随我老去。待再过些年儿,这再大的恩仇也总会跟着我们一起埋入黄土。到时候,放下与放不下,又有什么区别呢?”
“咄…”
竹简上举,曹阁主对着老人沉沉叩下一头。
无他,因为老人为师,现在已生死为引,为弟子授业解惑。那作为弟子的,在如此大恩情之下,除了叩拜作谢,便再无以为报了。
“弟子铭记…”
老人摇摇头:“我无需你记住,而是要你忘记…”
“师恩如山,弟子不敢有忘。”
曹阁主顿了顿,似在内心挣扎了好一会。
“但,弟子自知,心中深结不解不得。还请先生再容弟子些时日,为先人再做些事情。否则,待日后徒儿埋下黄土,在九泉之下实在没有脸面,去见那些冤死的族人…”
笑,
老人掀起一道苦涩的笑意。
眼前这半老人儿,入他门下已有五十载时日。他心中想的什么,老人家又哪能猜不到?
“我不会让你上京的…”
“先生……”
曹阁主正要辩说,老人拍了拍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话语。
“当我把无语问天,传到你手中的那一天起,你便不再是当年那位浪荡小子了。你永远要铭记的是,你的一举一动,都代表着你脚下这座大山的意志,和牵连着的,是从这大山里走出去的所有读书人的生死…
你认为,现在的京都,你适合去么?”
竹简有些颤抖,曹阁主的心情好似有些起伏不定。
“……”
“你想问什么时候才适合去,对吧?”老人问。
“……”曹阁主沉默不语。
“等我入土以后。”老人自答。
“刷…”
老人这话说得实在是太过言重了。曹阁主闻言,顿时猛的一下楞住了。一时间,他话不出只言片语来。因为,在老人这一句定调的话语面前,作为弟子的曹阁主,说什么都会显得无礼…
“没什么好斟酌的…”
老人又重重地拍了两下曹阁主的肩膀,尔后缓步走回竹椅处,坐下。感叹说道:“踏不出那一步,我终究也只是个人。只要是人,那总得是会离开那天的,这是事实。
所以,为师也只是希望你,能把自己的心走得平静些。好待我入土之后,问天还能有圣人庇护,不至于沦落到风雨飘摇的地步,那我就安心了…”
“徒儿想……”
“别想了,这事容不得我们说了算。”
“徒儿不明白。”
“明白与不明白,这很重要么?”
说着,老人摆摆手,做一送客的手势。
“起来吧…我有些馋了。你下去吃上几口小刀做的全牛宴,顺便给我稍些上来,解解馋吧…”
“莎莎…”
老人开口,跪地良久的曹阁主,这才缓缓站起身来。不过,他并未就此退去。仍卑躬屈膝地捧着着墨玉竹简,只是头颅抬起了几分,恭敬问道:
“那小子和刀师兄的事情,徒儿是该如何安排是好?”
“呵…”
无奈一笑,老人侧脸转头,看着窗摆之外的夜空。寻思一阵…
“那小子就是来讨债的,我也拿他没办法了。就把东西给他吧,免得他又想出些鬼注意来,闹得咱们不得安宁了…”
“可…咱家只剩一纸了,小师妹她…”
“给吧…七星那两纸,是动不得的…”
曹阁主话未说完,老人便摆手断话。断话之后,曹阁主就是一愣,两眼惊讶。
“动不得?”
“恩。”
老人含笑点头。
曹阁主似乎明白了什么,便没再下问了。
老人继续说道:“至于你师兄的事情,你也不要过多责备了。他和你一样,只是心性不同,所以选择的路儿,也不同罢了…”
“不过,可惜啊,为师还是小看了你师兄心里的那份执着。最终,还是让他选择了这条沾满鲜血的道路…”
“诶…”
语重心长,似千言万语压心中无法言尽,只能化为一缕轻叹呼出…
“罢了,罢了,现在说这些又有何用?”
“你下去吧…好好陪他们吃上一顿。”
“也别再为难那小子了,他日后的路,少不了坎坷的…”
“……”
明月照大山,孤影书房老人。
默默沉思,似回忆那些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