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背井离乡
在被关押期间,也许是因为阿福的缘故,我们起先被指控犯了谋杀罪,一个月后又被指控为绑
架罪,再过一个月又指控为故意伤害罪。当然,我们根本不清楚这些罪是如何得来的。三个月过去
之后,金大鳄也被抓了进来,又过去了两个多月,我们才被宣告无罪解释放回家。我们回到家里的
当天,黑老伯跑来告诉我们,在我们被抓进公安局的第三天,爷爷就已经死了。爷爷现在葬在海边
那座半山腰上,还是他和几个村民一起把爷爷埋葬的。黑老伯还说,爷爷死之前一直在呼喊着我的
名字,希望我站在他的面前。
爷爷的坟墓对着大海,靠在一大块岩石旁边,对着钓鱼岛的方向。当我们来到爷爷的坟前时,
只见坟墓里已经长满各种各样的野草,有野菊花,狗尾巴,也有狼尾草。我们于是把这些野草一点
点清理干净,清理得好像一座新坟那样,接着买来了一些白酒和香花蜡烛,以及两包他喜欢抽着椰
树牌香烟。在祭拜爷爷时,我们都哭干了眼泪。
那天,我们拜祭完爷爷之后,又过了整整一个多月,父母才开始计划日后的生活。当时,姑姑
和阿海在一个星期前就已经到北京去了。他们说要到那里打工挣钱,我们也没有说什么,只是把他
们送到了火车站,目送他们一直消失在云遮雾绕的天边。
父母打算在家里重整家业,靠养猪养鸡来积赞一些金钱,待日后再买一艘渔船继续到海上打鱼。
于是,他们向黑老伯借了一些钱,买了两头母猪和一百只土鸡苗进行精心饲养。可是,鬼知道是什
么原因,一个月不到,这两头母猪和所有的鸡苗在一个晚上就突然死光了。母猪死的时候,浑身红
肿,嘴唇发黑,口吐白沫。父亲马上请来乡里的陈兽医。陈兽医察看一番之后,便把父亲拉到厨房
里偷偷说,这两头母猪并不是病死的,而是有人在你们的潲水里落了毒,是吃了老鼠药死的。接下
来,陈兽医又告诉我们,这一百只土鸡也是一样,也是吃了老鼠药死的。这样的结果,叫我们又气
忿又惊讶。一个星期后,父亲又到我舅舅那里借了些钱,又买了两头母猪和一百只土鸡苗。然而,
这一次令我们更加气忿和惊讶的是,它们在第三天晚上也像上次那样全部死光了。父母于是报了警,
而警察拍了照片后就走了,以后也没有告诉过我们到底是谁这么心黑整蛊我们。
赊借无门后,父母就把他们结婚时手镯买掉,把屋子后面那片山坡的荒草修理干净,垦出一级
级梯田,用那卖手镯的钱买了三百多株果苗,希望三年之后凭着这几百株黄帝柑打一个翻身仗。但
是,人算不如天算,刚种下几天就遇着旱灾,老天爷居然三四个月没有落下半滴雨水。接着,这些
果苗就一棵棵枯黄了,最后一棵棵蔫了死了。果树死了后,我们也没有钱再买果苗,父母又在这些
梯田上种上一千多株不用钱买的政府白送的快大树——美国白洋树,想几年后把这些白洋树砍下来
卖到纸厂去,买船的资金就有着落了。但是,这些树还没有长出新叶来,不是被人连根拔掉,就是
被牛踏断踩到泥土里死掉了。
种养不成后,父亲便把屋角里那架老旧的自行车修好,到码头把黑老伯和邻居们捕捞上来的海
鱼贩卖到饭店酒楼去。父亲贩卖这些海鱼时,开头倒是十分顺利,原来那些老板老主顾们对父亲还
算是客客客气,他们也不用检查就叫父亲把海鱼倒进鱼缸去。有一个叫牛嘴巴的酒店老板还天天把
父亲送出到店门口,叫父亲明天一定记得再送鱼给他。可是,半个月后,麻烦事一桩接一桩到来了,
那些老板老主顾们便对父亲送到的海鱼开始挑肥拣瘦起来。他们不是说这些海鱼过于肥,就是说它
们过于瘦削,要不就是说它们肚里有虫有屎,要不就是说它们头破嘴烂肚生疮,最后把父亲拒之于
门外,即使不用给钱也不要了。后来,我记得父亲有一天撞见了牛嘴巴,扯着他的衣领要他说出是
什么原因时,牛嘴巴拗不过父亲就惴惴不安地说道:“老兄,不是我们有意为难你,你跟我们近无仇
远无怨,我们为难你干什么?”
“那是什么原因?”父亲问他。
牛嘴巴于是诚皇诚恐地说:“我们为难你干什么?那都是金大鳄出的馊主意。他说他的儿子阿福
被你们害死了,你妹夫阿海又害到他坐了成个月监牢,他能放过你们吗?你也知到,金大鳄那么多
手下,我们可不敢惹他,一惹怒他,我们就得关门大吉啦。你现在想想,尽管阿海当主任时也多次
上访,上头也来调查了,但现在他还不是照样把那些商品房建起来吗?”
金大鳄继续在那些集体土地上建房的事我们早知道了,但我们跟其他村民一样,也只是无可奈
何的呀。可是他已经从监牢出来的事我们却还蒙在鼓里,我们还以为是他那神通广大的老婆金银花
在接着建那些商品高房呢。金大鳄当时一直都没有在村里露过脸,我相信很多村民都不知道这件事。
“金大鳄已经出来啦?”父亲那天曾惊讶地问牛嘴巴。
“一早就出来啦!你们一出来,他第二个月就出来啦,我记得他刚出来那天还在我的酒店里大
摆宴席哩。我记得那天他总共摆有二十多桌酒席,吃的全是鲨鱼肉猴子脑,还有穿山甲子和眼镜蛇,
饮的全是五粮液和茅台酒,请的全是有权有势的大老板和地方官员,当然还有警察和大律师啊。你
想一想,他的后台那么硬,他到底也没有杀人,他干吗出不来呀?”
“可他也差点害死了阿海呀?”父亲气恼地说。
“阿海没有死,说他谋杀过阿海,到底是真是假,又有谁相信呢?何况人家有的是钱,即使他
真的有谋杀罪,也是很容易买通法官和律师的,罪就变轻了,最后一笔勾销啦。”牛嘴巴说。
当我们知道原来是金大鳄在存心报复我们后,我们以后就更加谨慎了。但是,尽管我们每天都
在小心提防着,也依然是防不胜防,俗语说,有守贼没有防贼,这句话一点不假。这一天,不是我
们的屋顶上被人砸上两块石头,就是我们的大门被撬破掉,要不就是玻璃窗被敲烂掉;那一天,不
是我们的猫狗忽然失踪了,就是我们的犁耙锄头不见了,要不就是我们的旧鱼叉旧鱼杆旧鱼网丢失
了。当时,我也上学了,母亲每天都要接我到学校去,放学后再把我接回来。我们上下学时,从来
不敢在半路上逗留,更不敢走夜路,每见到一个陌生人走近身边,就赶快躲避和马上离开。在学校
里,我根本没有心情读书,有些学生瞪大眼睛靠近来时,我就会以为是金大鳄派他来捣乱或者来欺
负我。尽管我完全不怕他们,甚至经常跟他们大打一场,把他们打得脸青鼻肿。为此,我经常遭到
老师的处罚,不是罚我站操场,就是罚我冲厕所,要不就是罚我扫地,把整个教学楼扫得纤尘不染
才让我回家。入学不久,我似乎就得了恐慌症和抑郁症。我在夜里还经常发噩梦。我经常梦见金大
鳄派人来打杀我们,要不就是梦见日本人来追捕我们——武本秀胜带着一大帮日本保安来追杀我们,
要不就是梦见犬野太郎和真琴二秀还有那两个侏儒变成了恶鬼狞笑着扑向我们,要不就是梦见真野
美和伊藤呲牙咧嘴在咬我们。我每次梦见到这些恐怖的画面就会大病一场,如果没有三五天又输液
又打针又吃药就不会痊愈。
母亲见我经常病行那么厉害,于是有一天请来了村里的老巫婆和庙祝公。老巫婆和庙祝公在我
们的破屋里吹打弹唱一番后,就在一盘大米上插上三支高香请来庙里的“独脚神”,然后对我说,
你今年得罪了“独脚神”他老人家,他老人家现在惩罚你来了,他已经把恶鬼放到了你身上,你一
定要在他老人家面前连续叩七七四十九个响头,他老人家才会饶恕你,从你的身上把恶鬼捉出来。
接着他们又说,叩完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后,你还得带上七七四十九只公鸡和七七四十九块猪肉到庙
里祭拜,他老人家才不会再把恶鬼再次放到你身上。这个要求顿时把母亲楞住了,因为她知到,叩
头对于我说没有问题,即使叫我再多叩七七四十九响头我都不怕,就是那七七四十九只公鸡和七七
四十九块猪肉难倒了她,我们现在已经一穷二白,三餐不继,到那里弄这一大笔钱去买这么多祭品
呀?母亲便恳求老巫婆和庙祝公能不能对“独脚神”说一说,叫他老人家对我格外开恩,买少一些
公鸡和猪肉。起先老巫婆和庙祝公怎么都不肯,他们说是老规矩,无论谁都是一样,少一头公鸡一
块猪肉“独脚神”他老人家都会不高兴,甚至会动怒。后来母亲哭了,老巫婆和庙祝公见到哭得几
乎昏过去,就说,看在你的儿子还小不懂事的份上,那么就九只公鸡和九块猪肉吧。接下来,我就
在这高香面前一连叩够了那七七四十九个响头,叩到我头昏脑涨,腿脚酸软,肚肠要从嘴里倒出来。
叩完头后,母亲又带上我,乞求黑老伯再借一些钱到村头买齐那九只公鸡和九块猪肉赶到庙里去。
祭拜完后,我们接着就空着双手回家去。因为老巫婆和庙祝公说这些祭品是留给“独脚神”他老人
家享用的,如果拿回去他老人家会再把恶鬼放到我身上,或者还会把更多恶鬼放到我身上,我们就
不是白白忙乎一场这么简单了。
母亲为我做过这场法事之后,奇怪的是,这场法事居然在我身上产生了影响,发生了效力,或
者是我惧怕恶鬼再度缠身的原因吧,我竟然有好长时间也没有发噩梦了。可是,我虽然没有发噩梦,
但是随之而来的就是对爷爷的思念,对姑姑和阿海的思念,对阿福的思念,和对钓鱼岛的思念,对
我们那艘渔船思念。我时常梦见爷爷,梦见爷爷带着我在钓鱼岛里捡鸟蛋,捉螃蟹,梦见姑姑靠着
阿海的肩膀唱那首婉约的民谣,梦见阿福由于胆小而在钓鱼岛上跑来跑去的可笑画面。有时,我还
会梦见那个黄记者那勇敢的身影,见到他在大海里遨游着。。。。。。有时候,我还会无端端地跑到爷爷
的坟墓里去,坐在爷爷的坟头上,出神地望着天边,聆听着大海的怒吼声,任凭风吹雨打,久久不
愿离去,即使母亲来到又喊又叫,我也不愿回家。
母亲见到我这样,于是又请来了村上最有名的算命先生“李半仙”。“李半仙”戴起老花眼镜把
我的生辰八字拿过来掐指算了一番之后,就对母亲说,你儿子今年犯了太岁,如果不用鬼画符镇住
的话,太岁就会把他的小命拿去,不是跌到海水里淹死,就是被路上的车碾死,要不就是遭雷电劈
死。母亲于是把父亲到城里挑砖担瓦扛水泥挣到的钱给了“李半仙”,向他买了几十张鬼画符贴到我
的身上,贴满了我的背脊和肚皮,害得我整个月都好似被包裹在一大堆废纸里。可是,一个月之后,
这些鬼画符就不再灵验了,我还是依然如故。我忘不了爷爷,经常一早就跑到爷爷的坟墓里,一整
天坐在爷爷的坟头上。
母亲非常伤心,不久她又请来了村上最出名的风水大师“赛杨公”。“赛杨公”拿着罗盘在我的
屋子里转了一圈之后很快就作出了判断。他说,原因肯定是出在你们这间老屋身上,因为你的屋子
前面有一根电杆对正着大门,犯了“穿心煞”,前面那条大路也对着屋子,犯了“反弓煞”,又有一
栋大楼也对准了你们,犯了“虎口煞”,这些煞随时会叫你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的。母亲听后,她这
回可真的急坏了,她连忙请求“赛杨公”的解救方法。“赛杨公”便煞有介事地说,这一大堆煞即使
我是真的杨公也帮不了你们,除非你们有办法把那条电杆移掉,把那条大路填掉,把那栋大楼掉转
方向,把它的大门封了,把那些窗拆掉。
“可是,这条电杆却是供电局的高压杆呀!”母亲焦急地说。
“供电局的高压杆又怎么样?”“赛杨公”说,“你只要可以拿一百万塞到供电局局长的腰包去
就成啦。”
“我那里有那么多钱?”母亲哭丧着脸说,“何况那条大路呢?这条大路是公路局管的。”
“城里的公路局长是我表弟,我知道,他可不是一个贪心的人,我想你只要给他十万八万就行
啦。”
母亲哭了起来。“但那栋大楼呢?——那可是金大鳄那栋商品房呀!”
“你们跟金大鳄有仇,这层我就帮不到你们了。。。。。。我说过我帮不到你们,你们现在这种环境
也无法把这么多煞除掉,除非你们搬到其他地方去,或者移民。。。。。。”“赛杨公”说罢走了,他也没
有问我们要钱。
当天晚上,母亲便叫来了黑老伯和舅舅,叫他们帮我们出出主意,想想办法。
“赛杨公’不是提醒了你们吗?现在你们跟金大鳄交了恶,他是绝对不会放过你们的,你们不
如搬到其他地方去罢了。如果不搬走,不要说你们在这里无法生存下去,就是阿洋也无法安下心来
读书呀?”黑老伯分析了情况之后说。
“其实我早就有这种打算,但我们不知到那里去?”父亲说。
“到北京去不成吗?到阿海和云霞他们那里去。”黑老伯说。
“云霞早两天还打过电话回来说,她现在也暂时找不到工做,她们住在出租屋里。”母亲说。
“到广西龙城去吧,我有一个亲戚在一间玩具厂里做主管呢。”舅舅说,“那里离这里那么远,
相信金大鳄也不会找到那里去。”
“找到又怎么样?那里不是他的地头,他是不敢乱来的。”黑老伯说。
“我估计这家伙也是存心要把你们赶走!”舅舅说。
抓定主意后,我们第二天天未亮就买了一些香烛到爷爷的坟前祭拜。在往爷爷坟墓的路途中,
我们还远远见到金大鳄和他的老婆金银花跪在海边对着波涛汹涌的海面频频叩拜,他们边拜还边死
去活来的哭泣着。他们的身后是一副染红了的棺材,棺材旁边插满了五花八门的幡旗,幡旗下摆满
了一只只烧猪烧鸡,还有一盘盘糖果饼干和茅台酒。整个海边好像一个舞台那样站满了人,有一律
画毒蛇和蝎子的“虎头帮”,也有一律剃光头的“蛇头帮”,还有统一戴墨精眼镜的“青龙帮”,也有
手拿电棍腰插手枪的警官警察,也有穿西装扎领带的政府官员,也有披着画满了鬼鬼怪怪衣衫的老
巫婆和庙祝公,还有戴着尖头帽的“李半仙”和攥着罗盘的“赛杨公”。老巫婆和庙祝公在又跳又
叫喃着咒语,“李半仙”在敲锣打钗,“赛杨公”在罗盘上指指画画。路人说,金大鳄是为他的儿子
阿财招魂。。。。。。是啊,阿福的魂魄应该回来了,我于是边走边想道。
祭拜完爷爷后,我们立即赶回家,收拾一些衣物,拿上了舅舅给的路费赶往长途汽车站。。。。。。
唉,这一走就是十几年了,我们以后都不想回去啦。。。。。。
01-7-10稿完(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