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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丁裹着披风,将风帽压到最低,随着人群慢慢向北走。

此时,与他擦肩而过的正是北镇府司的梁十一。

梁十一站在朱雀大街上,看着汹汹人群,他忽然明白了,——崔珩让他做的事情几乎无法完成。

整条街上有大约五万到十万的人,在这茫茫人海中找西疆人洪丁,即使此人有一双鬼火一般的眼睛,也犹如大海捞针。并且雍京城居住着一些西疆各部族的人,他们并没有稀少到老百姓只要看一眼他们那对蓝色眼珠子就像活见了鬼一样。所以,洪丁更容易隐藏。

事实上,一个时辰之前,他刚在西疆人聚集的雍京西市撒过网。

一无所获。

雍京北城权门林立,高门大户、威风凛然;南城都是舞榭歌台、温柔乡英雄冢,各有千秋;那么如果有人问,雍京那里的货物最全,那就只有雍京西市。

这里什么都有的卖,——从鸦片到葱蒜。

只要有钱。

梁十一带着人在西市最破烂的地方,走了整整一条街。这里臭气冲天,要不是今天下了雪,这里简直要熏死活人。不过,下了雪,那些低矮破烂的屋子外面就有路倒了。原本一个大活人,此时像个窝起来的虾米一样,蜷缩在一块,头颅很低,压在膝盖里面,一动不动。

前面有个戴着毡帽的老头儿,正拉扯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半大丫头。

这个女孩子的另外一只手后面拖着一个女人,她蓬头垢面,瘦小枯干,眼看着手中的孩子就要被扯走,她连忙匍匐在地上,用自己还不如一筐白菜重的身体坠着,不让人把她孩子拉走。

梁十一原本不想管,因为此时他还有重要的事情需要去做,并且,——眼前这三个人,都是蓝青色的眼睛珠子。

——异族人。

再悲惨,也是他们的事,少掺和。

可是,……

梁十一现在都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伸手扯住那个半大的丫头,一下子揪了过来,“青天白日的,你敢强抢民女!”

那个老头一脸的风霜雕刻出来的油滑和狡诈,他一看梁十一,虽然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也本|能的知道自己惹不起,于是连忙把那张凶恶的脸上贴上一层良善的皮,“这位大爷,您是看中了这丫头吧,这丫头长的好,您看看,这牙口也好。年纪小,人嫩,用起来也舒爽。”

梁十一瞪了他一眼,一转手把丫头推给地上趴着的女人,那姑娘叫了一声“你那”。他听不懂,不过他知道这孩子是在叫“妈”,心中有一个念头一闪而过,——大家都是人,都是人生父母养的。

“怎么回事?”

那个女人会说雍京话,“我们欠钱。”

“欠多少?”

“十吊钱。”

梁十一从腰间摸了一小块碎银子,扔到贪婪的老头儿面前,“才十吊钱就想抢人家姑娘出去卖,你真不怕遭报应。”

“爷是富贵人,您不懂。”那人跪在雪地上,把碎银捡起来,“现在女人不值钱,去年银价高的时候,一两银子三丫头,能签生死契,随便打骂,随便弄,死了再换。如今银价下来了,一两银子也能买一个丫头,这个价格指的还是郑人的女子,她们贵,因为能生孩子。像我们这边的姑娘,不让生孩子的,卖的更贱。”

西疆这几个部族的人也是邪门,一对青蓝色的眼睛珠子,女人无论和谁,生的孩子都是浅色眼珠子。

郑人怕混淆了祖宗血统,一般这样的孩子都不敢让见天日。

梁十一不想再同那个老头儿说话,直接骂了一句,“滚!”

那个女人从地上起来,梁十一也掏给她一块银子,女人摇头,不要,“贵人,这是您的好意,我们不应该推辞。只是它实在给我们招祸,我们不能要。”

梁十一也没有硬塞,“大嫂,我怕那个恶人再回来找您麻烦,您带着闺女先搬到别处躲躲?”

女人紧闭着嘴,摇头,“在这里,我们能活,外面,活不了。”

她是被自己人从西北卖进雍京城的,主人家对待她不像对待活人。那种日子过了也就三年,她落下一身病还有一个孩子。主人家原本想弄死这个孩子,是她自己拼了命抱着孩子逃了出来,隐在雍京西市。这里再艰难,好歹母女两个有口饭吃,能活。

梁十一,“您因为什么事过不去了,欠这种阎王债?”

女人嘴唇干枯,“交税。”

梁十一,“大嫂,我没恶意,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我看您不是逃妾就是逃奴,连黄册都没有,官府平时也找不到您,万一找上门,您不赶紧躲不赶紧逃,上赶着交什么税?”

“官府收不到我们头上,可是顺天府能找覆罗古收。”女人说话都开始哆嗦,“他更狠。”

梁十一知道自己什么都帮不了,他拿着碎银子买了一些炸饼、还有两碗肉汤递给母女两个。

此时,他也的确无法再耽搁,领着他的人马继续向前走。

“头儿。”手下一个人说,“你有的时候这个善心,那是摁都摁不住。”

与此同时,在门板后面,有一双老妇的浑浊的淡色眼睛看着梁十一他们。

“外面怎么这么闹?”洪丁问老妇。

“没事。”老妇警觉的四下瞅瞅,“覆罗古当街拉扯孩子抵债,被过来巡街的官差给收拾了。”

洪丁,“官差杀人?”

老妇,“不是,官差给了他银子,叫他滚了。”

洪丁一脸冷笑,坐回桌子前面,继续吃他的饭,——一碗热汤,一个烤饼。

他们这个房子是这一带唯一像样的房子。这里有一个仿若炸糕一样的屋子,一个不大的院子,院子中还种着一棵核桃树,旁边是一个小鱼池。

天空下来的雪,充满诗意却残忍的覆盖了这里,池水已经结冰,鱼很美,颜色鲜亮,鱼鳍纤毫毕现,一动不动,因为它们直接冻死在水中了,估计可以维持这样的艳丽,直到冰雪融化。

朱雀大街上鼎沸的人群把梁十一从西市拉扯了回来。

梁十一问手下,“宁淮侯说他要票戏,他在哪儿票戏,我们能找到他吗?”

“头儿,你忙糊涂了吧。你往前看!”

梁十一眼睛好,这么远,他依旧能看清人脸。百尺高的戏台上,一个身形彪悍的“林黛玉”,正在咿咿呀呀。

“宁淮侯,……,崔珩?”

缇骑这位指挥师出身流|民,当年因为性格凶悍,抢吃的、护食儿都不要命,这才被他师傅收养,教导功夫。他师傅就是缇骑上一代指挥使,在他师傅退隐回乡之后,他成为新一代的北镇府司的指挥使。

梁十一还是学徒的时候,曾经听说崔珩当年可以科举出仕,只是春宵帐暖误终生,被革除功名。他刚入缇骑的时候跟随师傅查抄过崔珩的留园,等他成了小旗,崔珩却以贵戚的身份入了禁军,在平叛中立下大功。等他成为指挥使的时候,崔珩在几场南方和川蜀的平乱中|功成名就,圣上下旨册封为宁淮侯。

他亲眼见到崔珩由一代巨商变成一文不名的穷鬼,然后成了一个王侯。

唯一不变的,似乎就是崔珩的身份——贵戚。

也许只有这样的人,才能毫不留恋自己得到的一切,随时可以舍弃,比如读书人视如生命的功名,比如万千身家,因为他知道,自己可以重新再拥有这些,甚至比之前所舍弃的还要多,多的多。

崔珩,还有他那个表弟赵毓,他们都是一种人。他们的脚从来没有踩在泥泞中,也不知道被埋入地下是怎样的窒息,更不知道费尽力气才能扒开一条缝,咬着牙活下去是个什么滋味。

——忽然想到西市的那对母女。

此时,梁十一眼前横过来一支糖葫芦。

他一惊。

赵毓在他面前笑的像个山药蛋,还是裹了糖衣的,“老梁,上元灯节也不回家吃元宵,你在这里做什么?”

梁十一方才还是腹诽赵毓,此时见到本尊,有一丝很难以察觉的难堪,所以一言不发。

赵毓见他这个模样,又笑了,“老梁,你刚才不会正在说我坏话吧。”

梁十一接过糖葫芦,不意外,看到赵毓身后不远处的皇帝。他和他身边的人知道进退,也知道什么时候应该沉默。

只是,……

崔珩刑讯出来的消息,是否应该告知赵毓与皇帝?

梁十一没有开口,此时西市的方向陡然升起一注烟花,高高钻入夜空中,伴随着落雪炸开,散成一片烟花。周围的人只是以为是上元灯节放的烟火,有人驻足欣赏,有些人仅仅是抬头看了一眼,几乎没有引起任何反响。

“警示烟花?”赵毓,“这是军方用的。”

人群中已经有一些人,悄悄向烟花腾空的地方走过去。

他们就像水中的暗流,身上具是普通百姓的服饰,如果没有仔细辨认,以为他们也不过是顺着人群随波逐流而已。

此时,不知道谁喊叫了一嗓子,“金叶子!黄金做的金叶子!满地都是,随便捡啊,先到先得!”

周围的人像是饿狼见到了活羊,都沸腾了,将要形成踩踏的死亡模式。

只是,这个人还没有喊出第二句,他的鼻子上一冷,后面有人用沾了迷药的布巾堵住他的口鼻,把他弄晕了,反手,像扛一袋子土豆一样,把他扛在肩膀上。

堵人鼻子的就是崔珩的副将,此时他穿的像个刚进城的乡下小伙子,憨厚的对着周围不解的人群说,“俺老表,脑子不好,今天有灯会,家里人都出来耍了,一个没看住,也让这疯子跑了出来,见笑见笑。”

今天过节,周围人的同情心也泛滥,“可怜见的,赶紧带回去吧,哎,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忽然,人们的注意力都被戏台那边吸引过去了。

那位彪悍的“林黛玉”不顾严寒与落雪,将自己外面的川缎彩衣剥落,只着白色的里衣,开始耍大刀。

——关二爷的青龙偃月刀在林姑娘手中,舞动着犹如万里长城燃烽火,深海蛟龙舞乾坤。

台下不住叫好!

众人开始打赏,大量的铜钱不住向上扔,却因为戏台太高而终究铩羽而归。

程风抱着自己的布幡一直等,一直等,——洪丁说过,他会帮助他在上元灯节将自己告状的布幡挂到百尺戏台上。

只要等待一个时机。

朱雀大街上人们哄抢金叶子,无人看管戏台的时候,他就可以挂上自己的布幡。

可是,现在这个情景,……

他紧握住手中的布包,堙没在沸腾的人群当中。

崔珩无法卸妆。天太冷,他那盒子紫藤花牛脂的膏子已经冻住,所以他只能顶着这张浓妆艳抹的面皮下戏台,出现在赵毓,文湛还有梁十一等等人的面前。

面对皇帝,崔珩准备了架势十足的复命,文湛手一挥,这位宁淮侯马上从善如流的省了。

赵毓,“本来只是临时起意过来看灯会,没想到看到一出群英会,实在难得。”

崔珩只是笑,虽然有些冷,他斜眉入鬓,颇有一股子风流相。

“老梁还有弟兄们辛苦。”崔珩带着戏装,他换了一种笑,此时的笑似乎都已经对镜练习过千百遍,“知会你们太晚了,老梁还能把事情做的这么地道,真是难得。”

“我们没做什么。”梁十一绝对不贪功,尤其不在皇帝面前贪图宁淮侯的功劳。

“不,不,不,老梁你们做的很多。”崔珩摇头,“你们就是一个移动的活靶子,没有你们,就不会把那些躲在暗处的杂碎钓出来。”

“……”梁十一,“侯爷果然是统筹全局的帅才。”

崔珩有些无奈的摇了摇头,“已经查了一冬天,总共也就这点收获。”

为了控制整个朱雀大街,他甚至动用了禁军!

如今灯会开始暗淡下去,川流的人群也开始稀薄,雪越下越厚,入冬以来最冷的一夜开始了。

“方才西市那边放了警示烟花。”崔珩,“应该是出事了,我得去看看。老梁,一起去一趟。”

梁十一点头,“是。”

赵毓忽然说,“我也去。”

“你?”

“是的。”赵毓点头,“这里没有人比我更了解西市。”

文湛点头,“对。”

其实,赵毓与崔珩的性格很像,野性之外带着一些偏执。他们认定的事情,见了黄河,撞了南墙,只要不死,就不会落泪与回头。

遇到这样的情况,阻拦是拦不住的。

如果雍京是一片种了花花草草的土地,西市就是一朵极盛开的花。只是这朵花太绚烂,吸引了一堆蛇虫鼠蚁,掩盖在芬芳的如丝缎一般的花瓣之下。

没有宵禁的夜晚,就像是催熟西市这朵花的风。

茶楼酒楼赌坊鳞次栉比,挂满红色的灯笼,上面落了雪,像是一串串放着红光的柿子饼。

赵毓他们并不引人注目,事实上,来这里乱逛的锦衣夜行的人有的是。

崔珩找到方才点燃烟火的人,他一身青衣小帽,两只手揣在袖筒当中,靠着一家赌坊的高墙蹲着,缩头缩脑,像一只耗子,“侯爷,您老人家怎么才来?”他是崔珩的亲兵,曾经在元明镇尹徵被劫的时候见过洪丁。“刚才那个人看着像他,就是蹿的太快,我一慌神就跟丢了,不过的确是进了那里面。”说着,抬手一指。

他手指的地方是一条不起眼的小胡同,幽暗,细,却深,是一条通往尘世另外一面的入口。

赵毓连看都没有看,直接抬腿向里面走。

这几个人连忙跟上。

路有些远。

黑暗已经把这里同外面的繁华切割的十分彻底。

啪!

梁十一点燃了火折子,他吓了一跳,差点叫出来。

原来,他们周围一直有人,不少的人,像坟地上的幽魂一样安静的堆在各种低矮的窝棚或者小屋的房檐下。

梁十一感觉他们看着自己的目光,就像是野兽注视着进入自己领地的异物。

赵毓接过火折子,像以火把对待群狼,随后叽里咕噜的说了几句话,那些人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们,随后,退开,就像是被火把逼退的狼群,逐渐隐藏并且消失在黑暗中。

梁十一想要问赵毓方才说了什么,只是,他有事没事就闭嘴的习惯已经足可以克制他的好奇了。

崔珩却似乎没有这个禁忌,“方才你说了什么?”

赵毓平淡的说,“我说,咱们买几个姑娘回去。”

崔珩倒是没有继续问,只是好像有些牙疼一般的啧了两声,赵毓手中的火折子照在他的脸上,显得那张倾国倾城的林黛玉的面皮有些狰狞。

“怎么,你这林黛玉还没卸妆,又开始扮上黑山老妖了?”

崔珩说,“假如我是他们,即使我的部族战败,要是有人像买花鸟鱼虫一样买我们的女人,就是死,我也要再拼一拼。因为像这种战败的部族,女人就是最后的希望。只有女人才能生儿子,才能给今后留种。至于这些男人,战败了就没用了,活着费口气,死了脏块地。这些人,为什么要亲手断绝部族最后的希望?”

为了钱,或者,对于他们来说,为了救亡图存。

刚开始,洪丁他们想要卖石脂水,但是,所有的产石脂水的地方已经并入大郑的疆域。随后,洪丁要卖神山上的木材,不过,那座神山也已经成了大郑的国土。最后,他们似乎也到了绝境,于是,女人成了最后的摇钱树。

赵毓禁了外人贩卖人口,这些处境凄惨的姑娘们却是被他们自己人卖到雍京城。为此,他们还找了一个如同百尺戏台一样高耸的因由:——for the greater good.(我实在找不到合适的翻译,暂时先放着,以后再改。)

想到这里,赵毓却摇头,没有回答崔珩的问题,他只是说,“我不知道。”

因为他的确不知道。

一扇门被推开,像是一个深黑的山洞呈现在眼前。

一个老头儿,一脸风霜雕刻出来的油滑和狡诈,混蓝色的眼睛,狼一样盯着外面。

“覆罗古。”赵毓看着这个老头儿,用他们的语言说,“帮我找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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