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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其实,这位随侯世子,周熙也是第一次见。

他这次攒局请了制造局太监李瑞雪过来同周熙说的,这位李瑞雪同周熙也是多年的相识,并且又在制造局,扼住十三行的命脉,他自然会给人情。

平心而论,这位世子真是个漂亮人物。

为人儒雅稳重,待人接物如同行云流水一般,说话自然也是赵毓崔珩那种官话腔调,每一句话都能说到人的心坎中去,自有一种春风拂面的气度。

周熙仔细看,似乎赵毓对他也是欣赏的。

赵毓看着石慎说话,眼神也是温和的,也许过于温和了,好像糖浆子一样,都快要腻出来了。

石慎对赵毓说,“我母亲生弟弟的时候已经年近四十,从那之后再无所出,娇惯异常。俗话都说养不教父之过,可是我父亲的确常年不在雍京,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俗话说长兄如父,是我这个做兄长没有管教好弟弟,我先自罚几杯酒。”

旁边有人端过来三个鸡缸杯,里面装着清冽的酒水。石慎二话都不说,拿过来直接喝完。

赵毓待他喝完,也让人端过来一盏酒,也喝干了,“我岳父晚年得子,我这个小舅子也的确骄纵。本来他在云中被老爷太太管着,一切安好,谁想到来到雍京就如同野马入了草场,实在勒不住了。世子宽宏大量,以后我们这件事就算揭过。”

“好,好,好。赵先生为人和善,这真是舍弟的福气。”

此时,周熙让屠明珠在一旁开始抚琴助兴,还有那些应局过来的当红倌人,一个一个的色艺双绝,慢启檀板,吟诗作对,让整晚的气氛像是蒙上了一层纸醉金迷的薄纱,隐隐绰绰的而看着勾|人,却让人看不真切,就好像进入了妖精的洞府,外面看着脂粉香浓,背后却有一张吃人的口。尹桂宝儿不知怎么的,看的一身冷汗,他身边坐着一个清倌人,那个姑娘本来想要私下给他一个自己绣的荷包,都没敢接。

石慎喝了好多酒。

他今天过来就是为了喝酒的。

他妹妹吉王妃说了,喝了这顿酒,就算抹平过去的恩怨,出了门尽量不认识,只是告诉人家,以后在雍京城行走,绕着人家就可以了。

真的可以吗?

石慎几乎是被下人架着回了随侯府。

他一进书房,就让人拿过凉水,灌入口中催吐,吐了再灌,灌了就吐,就这样反反复复大本页,腹中的酒终于吐的差不多了。

那个高昌女奴被他关押在地牢中。

他命人将她带过来。

“世子,见到那个人了吧。这次,相信我的话了吗?”

“看样子,你们把我查的很透彻。”

“当然。不然我们怎么能帮您呢?世子的那些秘密,我们会帮您守住的,只要您也帮我们一个小忙。”

“赵毓,未必认得出我。”

“未必?”那个女奴笑了,“世子,这不像您。您不是一向宁可错诛绝不放过吗?怎么,这次想要得过且过了吗?”

石慎感觉自己的酒劲逐渐消散,他的脑子开始清明起来,“那点小罪过,定不了我的罪。”

女奴看着他,双眼鬼火一般,“杀高昌或者瓜沙肃兰诸州有遗民血统的奴隶当然不算是罪过,可是,如果赵毓知道自己曾经差点死在您手中,世子,这样的过往算不算罪过?”

“他?”石慎冷笑,“他是庶民,不要说我没有杀他,就算我真正杀了他,圣上也不会以此定罪。大郑国法煌煌,刑不上大夫礼不下庶民,只要我主动出首,刑部只会判我流放。我在流放地熬十年或者二十年,我就回来了,死不了。”

石慎表情一直不轻松,眉梢嘴角紧绷着,其实,他说的一切都是遮掩。

女奴知道,自己人已经石慎研究的太透彻了。

在石慎眼中,一切地位不如他的血统不如他身份不如他的人,都不能算是个人,就如同那些猫狗一样,可以随意凌|辱|杀戮。

女奴又笑了,“您就算杀了赵毓,国法也不会治您死罪。但是,值得吗?”

“世子,您为了一个庶民而去苦寒的流放地熬年数,值得吗?”

良久,石慎终于开口,“我要怎么做?”

女奴,“很简单,他女儿赵格非和尹徵。那个人同世子不一样,窝囊,心软,只要抓了这两个人,他会就范。”

尹府。

赵毓也喝了不少酒,周熙派人将他和尹桂宝儿送回家,他让下人安顿好尹桂宝儿,自己找了间空房子去睡觉。

半夜醒来,他到后院的角落中,一张嘴,把今晚吃喝进肚腹的东西尽数吐了出来。

他就是随侯世子石慎。

那是十一年前,他跟随尹明扬部将方昭的人马驻扎在边陲重镇。

彼时,他的名字是崔玉。

那些年他换了几个名字,哪个名字都生疏,最后,换来换去还是成了赵毓。

他需要做的事情只有一件,三个月之内绘制好什叶镇周围一百里的地图。

他曾经以为自己非常好养活,皇宫的锦衣玉食可以吃,冉庄的粗茶淡饭也可以吃,但是他没有想到,在肃州这个地方,他差点被饿死。

军粮是隔年的粮食,做出米饭来带着奇怪的味道,完全不是皇宫的贡米和冉庄的新稻的滋味。边境上的白面很稀少,烙饼里面必然掺杂一些杂粮,赵毓嗓子比较细,胃也软,咽不下去这些硬的如同石头一样的饼。这是坏的,他吃不了,可是好的东西,他一样吃不下去。众人杀羊烤着吃。羊肉鲜嫩,上面甚至还涂抹了盐,蜂蜜和杏子酒,配着酸马奶酒,众人吃喝热闹。可是,这种过于肥厚的味道却让赵毓吐了半夜。后来,赵毓只能勉强吃一些热水泡的饭或者是饼,他胃口不好到甚至连半碗饭都吃不下。不到一个月,赵毓人瘦得像饿鬼。穿不上最轻的铠甲,也拉不开最软的弓。

有老兵嘲笑他,“小白脸,你好好在家当你的公子哥,作甚跑出来受罪?”

“太穷,家里妻子刚生了孩子,总要给家人挣些什么。”

“看你这么拼命,你老婆肯定给你生了个大胖小子!”

“不,是姑娘。”

老兵笑他痴傻到极点,“一个丫头片子值得你抛家舍业的跑到边境上来喝风吃沙?听叔的话,赶紧回去,和你老婆再鼓捣出一个大胖小子是正经。至于你家那个大丫头,以后给她找个好人家,给点嫁妆打发就得了!她嫁人之后就是人家的人,生的孩子又不跟你的姓,你为了她瞎折腾个啥?”

赵毓只是笑,也不理会。

他的画技在文人画中不算什么,可是绘制地图却够用,再加上他本人心细如发,虽然身体不好,但是肯做事,不到两个月,他带着人将地图的草图就描绘了出来。他甚至做了三版,其中一版中还描绘了沙漠上那些独特的树木与劲草。

赵毓本来已经准备同方昭回云中,却在那一天的早上,看到了那两个西疆的姑娘。

或者说,尸体。

她们被人随意丢弃在黄沙上。

一个姑娘的身体被捆绑成一种奇异的姿势,双脚向后,直接捆在脖子上。

她是自己把自己勒死的。

因为被迫扭曲成这样的姿势,她的双腿很难受,就需要舒展,一舒展,她脖子上的绳索就会收紧,但是不舒展,她的双腿肿胀,难受至极。就这样,她一点一点的舒展,最后,终于勒死了自己。

第二个姑娘,只剩下一张美丽的面孔,身体已经糜烂不堪。

她的眼睛是碧蓝色的,最后一刻看着西疆炫目的天空,没有悲伤也没有喜悦,平静的,如同雪峰上的莲花。

“走,快走,晦气。”老兵拉着他。

赵毓,“死人了,不报官?”

“不过是死了两个番邦的婆子,谁管?”老兵在这里年头久了,知道的自然比赵毓多的多,“这种婆子都不能算是女人的,甚至比边民手中的牛羊骆驼都不如。牛羊骆驼好歹算家当,这些算什么?充其量只能做炕上那些事用,可是,这些也不能算女人。谁和她们生的孩子都是这个鬼样子,谁敢要?”

赵毓不顾那个老兵的反对,用自己的衣服裹着两个姑娘埋入黄沙。

他还想找到杀害她们的那个人。

没人帮他。

也没人听他说话。

他就是一个笑柄。

“小白脸,听说你是一个大官的女婿,既然娶了人家的姑娘就好好过日子,别折腾这种事。我们这里这种事看多了,上次一个守城的副将因为看上一个番邦的婆子把命差点丢了。他最后丢了官职,还生了一个长成那个模样的丫头,他带着那个婆子走了,结果据说还是让流民杀了,那个婆子和他丫头都死了。你要是真沾染上这种事,下场好不了,别被你老婆家给踢出门哦!”

“哎,多年的战乱,人和人之间已经结成了死仇,打不开了。”

“再说,你肩不能担手不能提的,瘦的也许活不过明天,在西疆边陲,你能干吗?”

那个时候,赵毓才算真正了解。

绘制战时地图这样的事情,如果一个文人能做,那么在西疆,它就不值钱。

这里能活下来,并且说话有人听,只有手握重兵的人。

——我爷爷在尹明扬之前镇西疆二十年,我爹曾经威震京畿,我就算再废物再窝囊,骨子里面怎么还有他们一滴骨血吧。

赵毓先让自己在西疆活下去。

不管怎么样,至少有体力能骑马,能攻击。

他勉强自己吃东西,食物再不习惯他也要吞咽下去,吃了吐,吐了再吃,体力终究恢复了。

他小时候也的确过于骄纵,习六艺的时候偷懒,现在拉不开弓,就改用强i弩。崔珩常年在制造局,那里不止从江南弄一些丝绸瓷器,更多的是为军队制造军械。他知道那些关窍,他自己研究,找西疆最好的师傅帮他实际动手改装弩i箭。杀人为了最直接最简单,他会对准对方的右眼,他似乎把一直隐藏在自己血统中的凶性都引了出来。于是,最终,他在西疆这片土地上活了下来。

但是,那个人,那个以诡秘残忍的手段杀了那两个姑娘的人,没有再遇见。

一直到今天。

端午。

今天是文湛的生辰,赵毓没有进宫。

他总觉得端午这日子有些邪性,好像每年端午都会发生一些事情。

于是,他带着尹徵还有赵格非出城散散心。

赵格非怕晒,她戴了一个风帽骑在马上,看着远处,那边就是南苑猎场,似乎有王孙公子们在围猎,无尽的碧绿操场上,有骏马奔驰,有猎旗招展。尹徵已经热到不能忍,直接扑进不远处的茶棚。

“亲爹,为什么那些王孙公子都喜欢围猎?”

“吃饱了撑的。”赵毓说。

他看了看青天白日的大日头,掐指一算,“走吧,咱们也该吃饭了。”

南苑这里是皇家猎场,千年以来那些王公权贵们随圣驾围猎,周围早就生出了繁华的城镇。一些酒楼也应运而生。菜谱还算可以,赵毓叫了一桌,蟹粉丸子,炒三冬,八宝鸭,烧排骨,外加翅子白菜汤,温好的太雕酒加了雄黄,还有香米饭。

“亲爹,你怎么心不在焉的?”

尹桂宝儿一直扒着碗吃饭,他从早上出雍京城就没吃过一口东西,饿的早已经前心贴后背了。他听见赵格非这样说,也终于从饭菜中抬头,随后点头,“姐夫,你的确心神不宁,你看你,嘴角有纹。”

“那是啥?”

“你有心事的时候嘴角抽的很紧,就会有纹路。”

这话有些耳熟,似乎谁说过,赵毓仔细想了想,但是今天的确心神不定,于是放弃。

他算了算时辰,等他们吃完饭回城也差不多天黑了,估计端午就这样过去了。

小厮给旁边上菜的时候,忽然给他手塞过一张纸条,“客官,那边有人让我给你这个。”说完,他指了指外面,可是等赵毓抬头的时候,酒楼外面早已经空无一人。

赵毓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个字,——快走!

看见这个,赵毓连忙放了一封银钱在桌面上,扯着尹桂宝儿喊赵格非,“吃饱了,快走吧。”

“不是,姐夫,我那个,……”

轰隆!

他们刚出酒楼,木楼一角崩塌,恍恍惚惚砸下,不偏不倚,正砸在他们就坐的位子上!如果刚才不走,他们三个人都会被砸成肉泥。

一向闺秀做派的赵格非都圆睁了眼睛,“这个,这个,也太,……”

尹桂宝儿死里逃生,嘴里还叼着一块排骨,此时也吧嗒,掉在地上,“姐夫,我要去烧香!”

赵毓却出奇的冷漠,他看着眼前,对着两个人说,“走吧。”

“啊?去哪儿!”赵格非,尹桂宝儿异口同声。

“宁淮侯府。”

随侯府。

那个女奴死的时候也是看着天,即使此时已经是深夜,她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像一汪水一样,石慎很喜欢这样的眼睛,就像是天空倒影在人的心中一样。

“一不作二不休,世子果然还是世子。”

她死之前说过这样一句话。

还有,……

“你闯祸了,……”

石慎命人收拾好这一切,他出书院到前厅,见了母亲侯夫人,“母亲,我有要事,请吉王妃过府一趟。”

“什么事这么重要?”

“身家性命。”

侯夫人知道他这个儿子一向稳重,他这样说,当然不能怠慢。现在天色已晚,她亲自坐轿去了吉王府,请王妃回侯府。

吉王妃来的时候略施粉黛,坐在花厅中稳了稳神,才问,“哥哥让我回来,说有要紧的事情要问,到底是什么事?”

“你给我说实话,那个赵毓,究竟是什么来头。”

“这个我可不能说,……”

“说吧,如果不说,咱们全家可能就有灭顶之灾。”

“啊!”吉王妃被石慎忽然的言辞惊扰的心烦意乱,“哥哥,你上次不是说同他喝过酒了吗,不是说事情过去了,怎么,弟弟又招惹人家了?”

石慎也心神不宁,顾不上平时的儒雅,他一把抓住王妃的手臂,“我的人打探到他带着家人住进宁淮侯崔珩的家中,他和崔珩有什么关系?”

吉王妃,“他,他就是崔珩的表弟。”

石慎,“即使现在崔珩权势熏天,赵毓这样的背景也算不上什么吧。”

闻言,吉王妃叹口气,“这才过去十几年,怎么雍京的人这么健忘?宁淮侯从来只有一个表弟,哥哥难道忘记他是谁了吗?”

石慎愣了一下,“崔珩,从来只有,一个,……”

吉王妃,“崔珩是贵戚,因为他是先帝贵妃崔氏的侄子,而崔贵妃也只有一个儿子,就是当年的皇长子祈王。”

石慎,“他不是皇族血脉,已经被先帝褫夺王爵,逐出雍京了吗?听说,后来行踪不明。”

吉王妃,“他活着,一直都活着。哥哥,王公贵戚都知道,当年的祈王就在毓正宫长大,与当年的太子如今的皇上自小交好。如果当年他死了,众人也不觉得什么,可是他活着,而且就在雍京,这本身不就说明一些事情吗?”

“如果圣上不让他活着,崔珩还能像现在这样权势熏天吗?”

“哥哥,就是因为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所以才要当心啊,不能再惹他了,真的不能再惹了。”

宁淮侯府。

崔珩走下台阶,看见赵毓面对一棵竹正在格物致知,“你那个小舅子喝安神汤睡的像头猪,你闺女到挺好,居然在我书房拿了两本书回去看,你怎么了,想要睡觉,还是喝酒?”

“这么晚,喝什么酒?”

“你脸色差到像一只鬼。”崔珩,“说吧,怎么了?”

“碰到一个故人。”赵毓还是看着那根竹子,“他喜欢以非常残忍的方式杀高昌少女。但是这个人外表看起来温文尔雅,真是太恶心了。”

“谁?石慎?”

“嗯。”

“你想做了他?”

“我不知道。”

崔珩看着夜空,“他弟弟石恺我可以做,但是他不成。他有王命在身,做了太麻烦。”

赵毓,“如果以国法惩治呢?”

崔珩,“国法?一个勋贵世子杀了几个高昌奴隶,国法能罚他什么?三大杯酒?还是用斗彩鸡缸杯?”

赵毓没说话。

崔珩,“自己人,处置起来麻烦。”

赵毓,“自己人?”

崔珩,“嗯。他是先帝下旨亲封的随侯世子,名字写在大郑三十二侯府的名碟上,他亲爹现在就在大郑北疆前线,他妹妹是亲王正妃,他不是自己人是什么?其实,他不是不能抓,不能杀,但必须是重罪,必须证据确凿!否则就是让满朝的勋贵家族寒心,私杀几个奴隶这样的罪名无法弄倒他。不要说死几个奴隶,说白了,就算你死他手中,按照大郑国法,他都不会为你偿命。”

赵毓又不说话。

崔珩,“我有一个馊主意,你可以构陷他伤了你,越重越好,最好快要死了,吐血都要吐一大口。以你们家那个狼崽子的性子,我不信他忍的下去。他一出手,石慎非死即残。”

赵毓,“那样,就会陷文湛以私情亵|渎神器。”

崔珩,“嗯。”

赵毓,“所以,……”

崔珩,“什么?”

赵毓,“还是算了吧。我去睡了。”

崔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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