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令段拂自己也绝对没有想过会有这等结果,呆了半晌方才想起,自己身上已有了邓九公的毕生功力,若论内力之厚,只怕普天下再也没有能及得上自己的了,加上这一掌含怒而发,纵使再有五个胡六奇,少不得也是一般下场。
他想到此事,便想到邓九公对自己深情厚意,心中痛楚不减,上前提过胡六奇血肉模糊的首级,放在邓九公身前,跪倒在地拜了几拜,嘶声道:
“爷爷,拂儿替你报了仇了!”黯然垂首,更无别语。
三女陪着默然侍立,一边好言相劝。段拂虽仍悲不自胜,但他素性豁达,拿得起,放得下,当即起身检视四周,更无别语。
这一场大战自午夜开始峰回路转,变幻莫测,有如九曲黄河,正邪双方精英毕集,各出奇谋,斗智斗力,真是好教人眼花缭乱。
段拂拿眼光在洞中扫视一周,己方除邓九公舍命相救,余人尽皆无恙。
敌方则除秦白鸥一人被邓九公破笼而出之时震昏,得保性命之外,胡六奇、温方久、郭恒被段拂亲手击毙。
丁同、龙有翼受伤后被段拂啸声震死,莫剑雄死于关关之手,至此这**恶之徒尽数得了自己下场,更无一人漏网。
顾湄见秦白鸥兀自昏晕在地,不禁怒从心头起,拾起一柄护手钩便要刺下去。
段拂瞥见,忙道:“湄儿,不可!”
顾湄抬起脸来,愕然道:“这等恶徒,留他作甚?”
段拂道:“此人也是罪不容诛,不过我先前答允过他,只消他带我来寻九公,便饶他性命,而且九公遗命要我接任丐帮帮主,还有用的着他的地方。”
顾湄听他这般说,才掷下银钩,不言语了。
段拂虽得了邓九公毕生功力,精神充沛得多了,但毕竟外伤仍重,血流不止,当下斜靠在石壁上,支使三女折了几根巨大枯枝,做成一副担架。
将九公的遗体放在上面,抬出石洞,自己趁这间隙包扎伤口。
待得一切完毕,走上前去踢了几脚,将秦白鸥弄醒。
秦白鸥受邓九公神功剧震,昏迷不醒,中间种种曲折均未得知,睁眼看到洞中修罗场一般的状况,既不敢多说,也不敢多问,听段拂说走,连忙乖乖地跟在后面,别说还有甚么违抗之心了,直是连大气也不敢透一口。
十五日后,定更时分,君山脚下的两条山道上一左一右驰来两匹快马,马上乘客均是身形骠悍,气宇轩昂。
那两匹马来得好快,眼见就要在高坡处的同一个路口相撞。
这两人见情势危急,同时一带丝缰,身形轻飘飘地从马背上翻起,骑术竟是同等精纯。
两匹马受大力一勒,背上一轻,惯性减弱,倏地止住足步,两匹马头相距已不过二尺上下。
这时马上两名乘客已互相看清对方面目,同时拱手哈哈大笑,一个道:
“孟兄,多时不见,还是一身好功夫啊!”
另一个道:“哪里哪里,白老弟远在京师,居然与我平头赶至,已足够兄弟惭愧的了。
“适才你这一手‘凌云飞燕’真是好教做哥哥的大开眼界呀!”
两人共同拊掌大笑。
先前那姓白的道:“这次帮主发下八百里鸡毛文书,命我等星夜驰来,想必帮中出了甚么大事。孟兄你离得近些,可知个中详情么?”
那姓孟的敛起笑容,叹了口气道:“谁知道呢!眼下这位帮主行事莫测高深,总之是没有像你我这样人的好果子吃就是了。唉!可惜一个大好丐帮,自邓帮主去世……”
他说到此处觉得不妥,便即住了口,语气中却留有无限的愤懑和郁怒。
那姓白的也叹了口气,道:“莫多说了,咱们人微言轻,纵有不平又抵得甚事?再说胡帮主原是首席长老,接替帮主之职也是理所当然,一朝天子一朝臣,古今中外无不如此,如你我这般还算是不错的了。”
那姓孟的冷笑道:“嘿嘿,只怕也是朝不保夕……”
话音未落,山道两块巨石后跃出两个人影,手执兵刃,长声喝道:
“来者是哪一路兄弟?报上名号!”
孟白二人对视一眼,那姓白的道:
“嘉兴分舵主孟三寿,京师分舵主白玮奉帮主急召,回山复命!”
拦路那两人端详一下,拱手笑道:
“原来是孟白两位舵主到了,其余舵主已在中堂之上等候,只欠二位。请!”
孟白两人对望一眼,目中闪过一丝讶异之色,一催胯下马匹,泼刺刺地沿着山路疾奔而去。
曲曲弯弯行了两炷香时分,两人来到中堂前面,翻身下马,早有知客弟子牵过马匹,另有守门弟子引路直趋堂中。
两人一踏入门槛,不由吃了一惊,只见阔大的中堂之上明晃晃点着数十枝牛油蜡烛,二百多把太师椅密密层层排列两厢,每把椅子上都端坐一人,俱各肃然不语,见了他们,只是微笑点头,却不出声招呼。
两人颔首为礼,心下栗然。他们久在丐帮,但这种大阵仗却是首遭见到,当下寻到自己位置坐好。
孟三寿的位置在左首第二十七位,白玮的位置在右首第九位。
过得片刻,一人自后堂施施然而出,众人识得正是秦白鸥,俱各起身为礼,却见秦白鸥满面愁容,拱了拱手,忽地长声道:
“大家请坐,听帮主训谕。”垂手退在一旁。
众人暗暗纳罕,却听步声橐橐,一个年轻人自后堂转了出来,一袭青衫,朴素洁净,只在肘后打了个补丁,右手执着一根十三节长的青竹杖,晶莹透剔,大非寻常,正是本帮帮主的记认——打狗棒。
众人一见,登时大哗。此番集会的二百余名分舵主中,只有两成左右或以地域之近,或以上山禀告帮务见过这年轻人,知道他是胡帮主的故人之余子,其余三四成人只闻其名,亦未便肯定是他,另外人等则连听也没有听过。
他们满心眼儿里以为出来的是胡六奇,谁知却是这样一个秀才般的青年,手中又持着帮主法杖,哪得不惊?
不过丐帮帮规严峻,众人一时不敢再有别的异动。
只见那青年含笑拱手为礼,朗声道:“在下段拂,奉本帮第三十代故帮主邓九公之命,于半月前接任帮主之位,今日特请诸位前来,宣示此事。”
此言一出,众人更加惊诧不已,当下也顾不得帮规不帮规了,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段拂静静等他们议论了片刻,双掌一击,朗声道:“诸位少安毋躁……”
众人哗声未止,但他几个字一吐,虽然深厚和平,却直接送入众人耳鼓,在嘈嘈杂杂的人语之中,竟如接席而谈般听得清清楚楚。
众人都是武学行家,声音入耳,心头俱各凛然,想道:此人年纪轻轻,内力怎么恁地了得?
只怕邓帮主一代人杰,也不及他,胡帮主就更加不用提了。
当下倏然收声,回头凝望。
段拂道:“在座诸位,多有知小可为胡六奇故人之子者,实则不然。
故邓帮主本为朝中宰相,先父于廷公是他座下门生,以故小可与邓帮主情若祖孙,若以武功授受而论,他更是小可的恩师。
胡六奇对大家说邓帮主于一年多前故去,其实亦不然,邓帮主一直被他囚于刑堂地下水牢之中,半月之前,为救小可性命,不惜殒身……”
他说到此处,眼眶仍是禁不住湿润,顿了一顿道:“惟一可以告慰他老人家在天之灵的是,施出诡计,陷害帮主,作乱犯上,忘恩背义,为害丐帮的无凶首恶胡六奇及从犯莫剑雄已被正法。
“其间种种曲折,秦白鸥都亲身经历,现下就让他跟大伙儿说说罢!”
这一连串出人意料的消息犹如一连串霹雳在这中堂之上炸响,众人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轰”的一声叫了起来,议论不住,其中自然有人喜,有人愁,有人惊,有人骇,百态毕集,各不相同。
秦白鸥愁眉苦脸,踏上一步,将诸事原委说了一遍。他这时只求段拂饶他性命,自不敢有不尽不实之处,明知自己参与谋害邓九公必然惹起众怒,却也不敢隐瞒。
他虽形态委琐,毕竟也是武学高手,内力充沛,中堂之上人人屏息,都听得清清楚楚。
群豪听他说来,丝丝紧扣,入情入理,不由得不信。
才讲到一半,有些脾气暴躁的已经破口大骂起来,更有一些人想起邓九公仁爱慈和,英风凛凛,却被这群小人奸计陷害,不由得怒发冲冠,挽袖抡拳,若非顾忌段拂在旁,早一拥而上,将秦白鸥打成肉饼了。
秦白鸥汗流浃背,将前事说完,再也不敢多吐一个字,畏畏缩缩地躲入旁边角落。
群豪座中蓦地爆出一声大骂:“秦白鸥,我操你奶奶,邓帮主待你恩重如山,你为甚么要害他?
“还有胡六奇、莫剑雄这两个王八蛋,我也操你们奶奶!”
座中都是武人,多半不晓得文雅为何物,一被这声大骂撩起了心头怒火,哪里还会客气?
一时间,中堂上南腔北调,骂声四起,这么多人高声痛骂,声势之壮,天下罕见,污言所至,古今中外的胡莫秦三姓尽被包融不说,连与他们三姓沾亲带故的男女老幼也均倒了大霉。
骂声稍息,座中立起一名虬髯大汉,朗然道:“众位且休痛骂,听我一言。”
他身躯高大,声若洪钟,直震得众人耳鼓嗡嗡作响。
个中有识得此人的,知道他是湖北襄阳分舵的舵主,名唤管一杰,乃是胡六奇的嫡亲外甥。
只听这管一杰道:“段公子,我有一事不明。”
段拂听他不称帮主,已知他有意寻衅,含笑道:“管舵主请说。”
管一杰道:“段公子这番故事果然编得好听,不过全然是秦白鸥一人口述,再无旁证,焉知秦白鸥不是受人指使收买在此编的谎话?
“再说,胡帮主素有遗爱于帮众,深受拥戴,片会做此大逆不道,丧心病狂之事?
“公子若不能举出其他证据,恕管某不能置信。”
此人貌相粗鲁,其实口才颇好,这番话说得不亢不卑,颇有道理。
登时便有二十余个平素与胡六奇、莫剑雄关系亲厚的分舵主响应起来,七嘴八舌地道:“是啊,一面之辞,不能轻信!”
“管舵主所说大有道理!”若干事不关己,老成持重之徒听他一说,也不由将信将疑,大家俱都望向段拂。
段拂微微笑道:“证人倒是还有几个,不过一来她们均是女子,不便抛头露面。
“二来这几人与我的关系可与秦白鸥没法相比,众位自然以为我们本是**,她们的说话更加难信。
“管舵主,你是胡六奇的嫡亲外甥,对不对?”
管一杰听他忽然揭破此事,不由一惊,道:“是,不过我是就事论事……”
段拂微笑道:“管舵主不要误会。人都有三亲六故,外甥舅舅又不是自己能选的,够不上甚么罪名。我只想问一句,管舵主加入本帮多久了?”
管一杰心头一宽,道:“管某十六岁加入本帮,迄今已一十三年,积功升为七袋弟子。”
段拂双掌一击,道:“啊!依胡六奇的说法,我加入本帮也恰好一十三年。
“他视我如亲子,你是他的亲外甥,不知这十三年中咱们两人见过几次面?交情有多好?
“你可否给我说说,我小时候生得甚么模样?脾气禀性如何?”
这一番话连珠炮般地问了出来,管一杰不禁张口结舌,一张面皮涨得通红。
段拂道:“说不上来也没甚么关系,胡六奇不过是撒了个谎而已。座中诸位,有哪位是精通医理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