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灰一青两道影子自洞口疾掠而上,躬身道:“见过恩兄,见过小姐。”
段拂见这两人身法奇快,心头先自一凛,这时看得清楚,左边那人一袭墨灰长袍,豹头环目,满腮虬髯,身上斜靠着一条长柄大砍刀,右边那人青衣布袜,脸容瘦削,面上颇有阴寒之色,腰间斜插着一枚圆形铁锥,只有拳头大小,好似孩童的玩具一般。
段拂见了这两人形象,登时想起两个人来,心中狐疑道:莫非真是他们?
思犹未了,果然听得李梦楼在那厢笑道:“过兄,尉迟兄,好教两位相见一位好朋友。
“段贤侄!这位是过进之过兄,这位是尉迟兄,大名一个景字。
“可惜你晚生了几十年,二十年前武林中说起‘过山虎’和‘青城一声雷’来,那可是如日中天,声名赫赫呀!哈哈!哈哈!”
他话未说完,过进之与尉迟景已在大摇其头。
过进之道:“恩兄说哪里话来?当年我们兄弟俩凭着一股莽劲儿在江湖上闯下些许名头,真如萤火之微。
“若非十五年前恩兄在两广道上相救,我们早就不知变作哪儿的孤魂野鬼啦!不堪回首!不堪回首!”
此人生就一副笑面,说起话来声若洪钟。
本来话语中颇为沉重,若在外人看来,却好似说一件兴高采烈的事情一般。
段拂微微笑着接口道:“过前辈太过谦抑了,江湖上大浪淘沙本来不假,可是如过前辈和尉迟前辈那般侠骨英风。
“当年怒江诛七霸,黑山惩九凶,这等轶事如风斯传,后生晚辈至今仍时时提起。”
过进之与尉迟景见到段拂,虽想李梦楼对他如此重视亲热,此人必定非同寻常,却也因他年轻,并不怎样重视。
及听他说出这番话来,两人对视一眼,不由耸然动容。
这两件事是他们平生做的最为酣畅淋漓的侠义之事,一则对方人多势众,武功高强,二来曲在对方,自己确是以少胜多,主持正义,两人数十年后回想起来也常自得意。
但这两件事江湖上流传极少,这少年怎地竟如数家珍,知道得这般备细?
李梦楼也不由得一惊,颇出意料之外。
先前在酒楼上,他听段拂揭穿“七青门”、“七娘峒”、“言家拳”与那头陀康仲成的底细,已是惊诧莫名,深知这少年并非寻常人物。
现下看他随口而道,侃侃而谈,种种武林秘事看似比他自己的掌纹还要清楚,这份见识眼光纵是诸多武林名宿也极他不上。
这少年究竟是甚么路道,又是何等样人,方能调教出这样的弟子来?
李梦楼只觉得这少年的来历越来越古怪,也起来越有趣了。
那尉迟景直阴着脸并不开口,这时不禁低着嗓子道:
“恩兄看上的人果然非同小可,这位老弟年纪轻轻,见闻如此广博,不敢动问大名?尊师是哪一位?”
他生性与那过进之恰恰相反,适才被段拂指出生平最得意的一件之举,心中本来喜欢,脸上却仍是阴云密布,使人一见便忍不住要代他伤心落泪。
段拂拱手道:“尉迟前辈过奖。晚辈单名一个拂字,表字去尘。
“家师已归隐多年,不欲留名红尘,恕晚辈不便相告,其实晚辈这点区区见闻实不足数,比起前辈的‘青城九轰十八打’又算得了甚么?”
这尉迟景系出青城,腰间悬挂的那小铁锥名为“雷公轰”,后腰还有一个形似粑子一般的短兵器,名为“闪电挡”,看似玩物,使动起来,可软可硬,可远可近,端的也是武林一绝。
他听这少年又一口道破自己的得意武功,心惊之余,冷冰冰的脸上竟也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那过进之截口道:“说起来好生惭愧,我与尉迟兄弟本来都是目空一切的人物,及至相逢交手,才晓得自己武功还有对手。
“等到那一年在临桂府遭遇到‘九现神龙’郑起云,堪堪要死在他的手下,只蒙恩兄出手打救,这才晓得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唉!想起十五年内那场恶战……若非恩兄你,我姓过的……”
他说到此处,眼中竟有泪光莹然。
情不自禁地又何李梦楼拜了下去。
李梦楼略觉奇怪,口中笑道:“过兄你也真是的,事情过了这么多年……”一边伸手相扶。
那过进之身手敏捷,此时已跪在地上,待到李梦楼双手刚托到他的肘部,他忽地长笑一声,吐气开声,两手一反,扣住了李梦楼的脉门!
李梦楼千想万想,就连做梦也料不到这个自己相交了十几年,又日日声声感激自己教命之恩的好友会向自己突施毒手,当下腕上一麻,全身酸软,再也动弹不得。
关关视线被李梦楼挡住,看不清前面发生了甚么事,只是听爹爹“哎”了一声,语气有异,惊道:“过伯伯,你……”
才说了四个字,过进之藉势前冲一步,右手已电光石火般连点两点,分别戳中段拂与李关关的“关元”与“环跳”大穴。
两人对视一眼,眼光中现出不可置信的神色,身子却已慢慢软倒。
过进之连连得手,忍不住哈哈大多,右手收回之际,反肘又撞中李梦楼的前胸穴道。
这几下兔起鹘落,只是一瞬间之事,直到此刻,尉迟景才明白过来,又惊又怒,喝道:“老大,你这是做甚么?”
过进之笑眯眯地瞥了他一眼道:“二弟,我是一番好意,你听我说……”
尉迟景骤见大变,还没打定主意听他讲还是不听他讲,突觉小腹上一凉,过进之本来放在地上的长柄砍刀已全然没入了他的腹中。
他大吼一声,身子有如一枚旗花火箭般笔直蹿起四尺有余,创口中鲜血狂喷,煞是可怖,他外号叫做“青城一声雷”,皆因平时说话细声细气,与敌对阵之时却大声呼喝,有若雷霆。
这时的吼声虽是他平生喊行最响的一声,却也是最后一声,再落下地来时,他眼睛睁得大大的,已然气绝,似乎到死也不明白为何情若手足的结义兄弟会对自己下手。
那过进之“桀桀”怪笑道:“尉迟老弟,莫怪为兄的心狠了!大丈夫生在世间,不心狠手辣成得了甚么大事?
“似你一般,成日价给人家做个看家狗,那有甚么出息?
“我却不同,今日大事一成,明天我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物了,这大好的天河水坞地该换个姓儿了……格格……格格……”
他笑得既是得意,有时欢畅,甫笑到一半,李梦楼冷冷的语声从后面传来:
“你就是为了我这处庄子连自己的结义兄弟都杀?过兄,你也太过不值钱了罢!”
过进之回过头来,脸上已换了一种狞笑,狠狠地道:
“姓李的,你此刻肚中必定还有许多话要骂我,只是顾念着你大侠的面皮不肯骂出来。
“骂罢,你尽管骂我,我是畜生,我忘恩负义,我恩将仇报,我不是人,嘿嘿,那又怎样,你又不能把我骂掉一层皮去!”
李梦楼眼望着他昔日一向可亲,如今已变得异样无耻的笑容在面前晃动,只气得嘴唇乌青,翕动了几下,却说不出话来。
过进之哈哈笑道:“我知道你要说甚么,说你这些年来待我不薄,我为甚么还要反你对不对,不错,你是待我不薄。
“我姓过的也并没忘了你的好处,可是现在有更大的好处等着我去拿,我为甚么不要?”
他喘了一口长气,敛起笑容道:“对不起你啦,恩兄,九泉之下你莫怪我无情。
“所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你老人家大仁大义,这就成全了我罢!”
说到这个的“罢”字,他举起长柄大砍刀,那手运劲,斜肩带背向李梦楼直劈下去!
刀到中途,他突觉两臂的“曲池穴”上同时一麻,那柄砍刀再也拿捏不住,“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说来也巧,那刀头所落之处正顶着他的一只右脚。
这刀下来,分量既沉,锋刃又快,一根脚指连着半截布鞋被齐齐切了下来。
过进之来不及去想因何出现这等变故,抱膝痛叫一声,坐倒在地。
就在同时,一片蓝色衫角动了一下,过进之忍不住抬头去看。
一个少年站在他面前,一双眼睛明如寒月,冷冷地照在他的脸上,嘴角却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正是适才被自己重手戳中“关元”大穴的段拂。
刹那之间,过进之又惊又怒,又是摸不着头脑,勃然道:
“你……你……”话未说完,坐在地下已经出手如风,连续七八拳击向段拂的下盘。
这过进之祖籍中州,本是地道的汉人,后来随祖辈迁到粤西,在壮族学得一身武功,诡异剽悍,自成一派。
这几拳情急拼命,已是他毕生功力之所聚,每一下都有开碑裂石的大力,料想这少年年纪轻轻,手下功夫势必有限,只须他退后数步,自己便可伺隙逃走,至于一笔横财得而复失,日后如何保全首领的大计,那也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