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清扬虽早料知他祖上必无好结果,依然惊道:“怎样了?”
桑小蛾道:“朱元璋说我祖上看不起他,一恼之下,将我家满门抄斩。”
风清扬尖声道:“啊呀,你是怎样逃出来的,嗯,我明白了,必是有一武林异人,念你满门忠良,将你救了出来。”
桑小蛾虽在悲痛之余,也不禁扑哧一笑,捶他一拳道:“专会瞎说白道,那时还没有我呢,哪来的武林异人。”
风清扬恍然省悟,国初距此数十年,那时哪会有桑小蛾,心下却疑惑,他家满门抄斩,她是怎样出来的?
桑小蛾续道:“朱元璋觉得将我家刀刀斩绝犹不解气,却将我家年青女子抓去充为营妓。”
风清扬登时恍然,自己先前那番话中,说朱熹为营妓争风吃醋,是这话触动了她心事,当下恨不得打自己十记二十记耳光。
桑小蛾忽然问道:“你知道营妓是干甚么的吗?”
风清扬登时语塞,他看过不少宋人笔记,上面载有官家请客,营妓清舞佑酒,文人骚客亦与营妓流连唱和,传为佳话,先前以为不过是舞女而已,现下却知不对,隐隐猜得出来,却实难于说出口,心中已然作痛。
桑小蛾自答道:“便是在每座军营里轮番当妓女,让那些满身汗臭,猪狗不如的丘八发泄**,朱元璋觉得如此羞辱他的对头才算泄怒,这还不算,营妓生下的男孩去势后作太监龟奴,生下的女孩依然要作营妓,要让这羞耻代代延续下去,永无止日。”
风清扬的肺几欲气炸,怒道:“岂有此理,一人有罪一人当,与他妻女何干,阴司中尚有六道轮回,他竟然……”
桑小蛾冷冷道:“就为这个,我从不相信世上有甚么天理公道,有的只是人欲。
“他朱天子一句话,不仅定了我家世世代代的命运,还列为祖制,子孙万代奉行。
“遭殃的非仅我一家,便是那些助纣为虐的所谓功臣,又有几家逃过这命运。天道循环,因果报应倒是不错。”
风清扬不敢相信世上竟会有这等惨无人道的事,巍巍庙堂之上,高居九五之尊的天下共主心地歹毒如斯。
桑小蛾续道:“那时我妈年方十四,家破之时便欲自尽,却被把守的人拦住,掳进军营作了营妓。”
她停顿须臾,身子忽冷忽热、抖颤如秋风中的枯叶,风清扬紧紧抱住她,道:“不要说了。”
桑小蛾苦涩道:“那种人间地狱的日子过都过来了,说说又有甚么?
“我妈妈自此便在每座军营里轮转,每日少则数十人,多则上百人。
“在她身上发泄兽欲,每天都要昏死数次,到得最后精疲力竭,纵想自尽亦已不能。”
“蝼蚁尚且贪生,在那种日子里,甚么节义廉耻,脸面自尊,早销蚀得一干二净。
“几年下来也就安于屈辱了,那一年有了我,我却不知生身父亲是哪个丘八。”
她语音冷静得出奇,似乎不带丝毫感情,风清扬听了,却似一根根钢针刺进肉里。
桑小蛾道:“我长到三岁上,营里一位军医忽然大发奇想,要寻个实验他新研制出的毒药,便将我要了去。
“我妈想与其将来与她一样日日遭受淫辱,倒不如毒死了干净,便一口答应。”
“不知是我天生命硬,还是那军医毒药配的不高明,几种毒药入肚却越长越壮。
“那名军医兴致下来,拼命研制更新更毒的药,岂知越吃抗毒能力越强。
“到得八岁上己然百毒不侵,毒蛇、蝎子咬我一口,反被我毒死,再厉害的毒药我也能拿来当饭吃。”
风清扬所得瞠目结舌,直感匪夷所思,世上怎会有毒不死的人?
然则细思这五年中,她每吃一剂药便过一番鬼门关,其间凶险之状较之武林凶杀尤为惊心动魄。
桑小蛾接着道:“那军医到得最后,实是智穷力竭,只得将我又送回那人间地狱。
那些丘八根本不当我们是人,常常当着我的面淫辱我妈妈,人人都知我将来也是一样,倒也不以为异。”
“到得十三岁上,眼见也要作营妓了,那名军医的一位师兄到了营中。
“听他师弟说起这桩怪事,大为骇异,便花了三千两银子将我赎了出来,带我离开了人间地狱。”
风清扬以手加额,连连为她庆幸,不禁问道:“后来怎样?”后一出口,便知不妥,她后来的遭遇也必是极惨,但想甚么遭遇会比那人间地狱更惨,却实实想不出了。
桑小蛾道:“后来怎样?我那时也只道脱逃苦海,岂知甫出虎口,又入狮吻。”
“那道人将我带到一座道观,观中有间密室,便将我关在那里,当天晚上,便破了我的童贞,竟欲用邪法吸取我的元阴,我自知必死,倒也不怎么恐惧,一任他摆布。
“岂知将养数日,竟尔平复,那道人也咄咄称奇,他又想出另一招来,教我习练‘素女吞阳大法’。
“一年有成后,他便带各色武林人物与我睡觉,逼我吸取这些人的精血功力,然后将我全身穴道封住,施用采阴术将功力吸到他身上,如此循环往复,我竟又进了人间地狱。”
风清扬怒道:“这道人是谁?”
桑小蛾道:“你不用费心,他已遭报应了。
“如是四五年的光景,我也记不清吸了多少人的元阳,又转输到那道人身上。
“有时他骗不来人,便在我身上大逞淫虐,变尽了花样折磨我、蹂躏我,那些丘八好赖还是个人,这妖道简直不是人。”
她身子又一阵颤抖,忽冷忽热有如发虐疾一般,显是回思那些不堪回首的惨事。风清扬已然说不出话来,痛恨惊讶怜惜情爱百感交集。
桑小蛾须臾又道:“在我十八岁那年,妖道忽发奇想,欲将我元阴吸去,便可百毒不侵,功力倍增。
“那天晚上他将我穴道封闭,施用邪法,我原以为死期已至。
“不想那妖道恶贯满盈,报应临头,居然弄个漆桶底脱,元阳走泄,一身精血功力倒注入我体中。”
风清扬心内总算舒了口气,桑小蛾道:“我侥幸脱生后,便去京中大营寻找妈妈。
“潜入大营后方知我妈妈熬干精血,染上色痨死了,我一气之下下毒将整座军营的人都毒死了。”
风清扬失声道:“原来是你干的。”前些年京师两座军营士卒中毒身亡,传为奇闻,查了数年均无端倪,原来是桑小蛾下的手。
桑小蛾道:“那妖道总算也做了点儿好事,传了我武功毒术,一则使我吸人精血的本领增强,二则好使我服服帖帖供他玩弄。
“我仗着这点技艺闯荡江湖,不想江湖上的事我丝毫不懂。
“那些色鬼便打我的主意,我又何所畏惧,来者不拒,与每个人鬼混些时,骗他些武功,最后吸干他功力,送他上西天极乐去了。
“几年下来,江湖中人不知我姓名来历,便称我千面妖狐。”
风清扬听她说完,恍然自身从十八层地狱起遍受熬煎,即便是人间地狱亦无这般黑暗残酷,心中叫道:“佛祖慈悲吧。”
他素来不信佛道,此际却虔诚向佛,只因除佛菩萨外再无可祈求者。
向桑小蛾看去,看她双目呆滞,仍沉浸在往事中,受尽苦难的面容上隐隐若有圣洁的光辉,蓦然间似崩溃了,跪俯在桑小蛾身上,埋首双峰之间,低泣起来。
桑小蛾抚着他的背,把乳头塞到他口中,如哄婴儿状。
忽然笑道:“你毋须难过,我自小便咒骂天老爷瞎了眼,可我终究得能与你在一处。
“有这么一天的幸福,便让我重下一回人间地狱我都情愿,天老爷还是开了眼。”
风清扬泣声道:“别说了,我真的是受不住了。”
他用力吮吸桑小蛾的乳头,似欲将她体内的苦难都吮吸到自己身上,桑小蛾把他的头靠在丰满的胸上,抚着他的头,百般抚慰。
两人相拥相泣直至天明,起身梳洗,葛氏五雄起床收拾好早餐,专等二人食用,五兄弟虽然好辩成性,疯话连篇,上下尊卑却看得极重,不敢对二人有丝毫逾礼犯上的言行。
风清扬日间思索桑小蛾身上邪功的致命缺陷,张宇初在授予他的双修功序中,将道家双修流派条分缕析,指出其各自缺陷所在,竟无一完法,大概是损人利己以求长生,乃逆天行事,一时虽得其济,到头来却如沙上筑楼,终会毁于一旦。
功力愈高,死得愈惨,散功之时百脉崩绝,精血四溢,皮肤寸寸断裂而亡,惨不堪言,似那妖道之“漆桶底脱”倒是不幸中之大幸。
苦思半日,竟尔找不出可以弥补桑小蛾功法的良策,忧虑殊甚。
只得走进屋子,问桑小蛾那邪功法诀。
桑小蛾正坐在那中毒姑娘床前,亦是苦思解毒之法,听风清扬一问,白他一眼,嗔道:“小没正经的,问这作甚?”
风清扬道:“昨日我已察觉你体内真气紊乱,元气不固,长此以往,恐有崩脉之虞。”
桑小蛾拢拢鬓发,淡淡道:“我早就知道有那一天,人生难活百年。
“怎样死都是死,死在刀剑下还是死在功法上,还不是一样。”
风清扬道:“你把功法告诉我,或许可以找到解决办法。”
桑小蛾笑道:“你不是想偷学吧?告诉你又有甚么。
“只是你可别练,这法子好玩倒是好玩,却是玩命。”便将功诀说了出来。
风清扬一听,果真是邪门功夫,却也寻觅不出对应的解法,桑小蛾道:“你别劳心费神了,便如这牵机百解百死毒一样,无解。
“不过日后我不再用这法子害人,想来可以发作得迟些,哪天我享福够了,便将这身功力转输给你,也算我对你的报答了。”
风清扬返身便走,心中计议已定,解治办法并非没有,将张宇初所授双修功传授她,两人合练即可。
只是他曾发誓不将此功法外传,但为了救桑小蛾,也只得破誓了。
至于遭天谴云云,也顾不得了,至多一并打入十八层地狱受苦,倒要免却一番相思之苦。
一日无话,到了晚间,风清扬走进房来,桑小蛾刻意修饰一番,宫装艳绝,高髻蓬松,眉弯新月,一双秀眸爱意浓浓,似欲滴出水来,烛光下艳丽不可方物。
风清扬在椅子上坐定,肃容道:“你跪下。”
桑小蛾愕然,道:“你又搅甚鬼来?”
风清扬道:“你跪下便知。”
桑小蛾以为他要作甚房中秘技,倒也情愿,笑吟吟跪在他面前,道:“奴婢遵命。”
风清扬笑道:“叩三个头。”
桑小蛾毫不迟疑,便叩了三个头。
风清扬拉她起来,道:“好了,适才是我代舅舅受你的礼,好代舅舅传你一门绝艺。”说着摸出一册图页来。
桑小蛾登感受骗,不依道:“好人,你让我怎样我便怎样,便是天天给你跪拜叩头也成,怎地弄出别的人来骗我,以后可不许这样,不然我可要恼你了。”
风清扬笑道:“我怎敢平白无故受你的拜,舅舅乃当今天师。
“委实有通天彻地之能,你拜他几拜也不冤枉。
“这卷物事你瞧瞧,管保你一看便放不下,那时便知我的苦心了。”
桑小蛾翻开图页一阅,连呼上当,风清扬笑道:“稍安毋躁,待会全部看完再说。”
桑小蛾只得耐着性子逐字逐句看,看过篇首总诀,已然怦怦心跳,自己以为所练的功夫乃是天下间独一无二的秘法,不想早被张宇初在此驳得体无完肤,直斥为邪魔外道,谓其功法为“饮鸩止渴”,害人害己,为害尤烈,乃是双修流派十大禁功之首。
只是功法本身构织精密,是以一时间收效甚巨,其害不显,到得症状发作时,已然病入膏肓,无药救治。
这一段所述正与她现下状况相符,饶是她早已有所察觉,却不意已然一脚踏入鬼门关,不由得骇然汗下。
张宇初接下笔锋一转。便到他所创治的双修功了,自谓一生对房中秽技憎厌至极,是以在他治下双修一派已趋绝灭。
然则先贤创意,未必无由,多因后世,舍己从欲,逆天道而行,遂使流毒无穷,祸遍天下。
身为道教之尊,不可不为之一雪耻,是以潜研覃思,尽集各门功法于此处,付之一炬,创述完善法门于今朝,以待佳人,不单期颐可求,且可纠治各门之偏,可谓无上大道。
桑小蛾于生死看得极淡,倒非勘破生死而是所受苦楚太多,死倒是一种解脱,但与风清扬喜缔鸳盟后,求生之意顿切,自知命不久长,心中未尝不惕惧交加,骤然得此金丹锁钥,当真惊喜逾恒,持册的手不住颤动。
待她阅完全书,掩卷沉思良久道:“天师舅舅真乃神人也。”
风清扬笑道:“怎样,我没骗你吧。”
桑小蛾脸红道:“只是我入邪太久,不知还能否纠治过来否?”
风清扬道:“灵验与否,不试怎知,你只依功决行事,其余均由我来。”
桑小蛾忽然道:“倘若不灵,岂非要累及于你,我看还是别冒这个险,咱们好生做几日夫妻于愿已足,别闹个乐极生悲反为不美。”
风清扬道:“偏你有恁多顾虑,一切有我,告诉你吧,我在这上面的造诣比拳脚兵刃上的造诣还深。”
桑小蛾啐他一口,心下却已春意荡漾,两个灭烛登床,依法修为。
桑小蛾体内邪功作祟,兼且功法不熟,不多时便险象环生。
幸赖风清扬功力深湛,功法精熟,数次化险为夷,渡过鬼门关。
良久过去,方始将桑小蛾体内杂息驯服调熟,归元固本,桑小蛾此时才略窥门径,二人心意相投,均愿舍己从人。
大收阴阳互济之效。
桑小蛾暗自惭愧,自以为衽席上的技法自己早已至矣尽矣蔑以加矣,至此方知向上一路别有境地,回思以往,恍若隔世。(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