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并不是一间刑狱。
而是广阳县堂堂县尉务公的衙堂,不过眼下被临时“改建”,成为扣押那近二十个带头闹事冲击县衙“暴民”的场所——广阳令胡崃因为险些丧身暴乱,只恨不能把这些乱民立即明正典刑处以极刑,哪里还会如此优待?不仅准备了炭火取暖,厚褥毡毯,还要保证不受饥渴,这哪里是重犯的待遇,简直是当贵宾侍候了!
无奈的是,留守苇泽关的郎将秦明这样嘱令,甚至还留下一员心腹百名卫士以守卫的名义将县衙看守起来,胡崃可不敢行使堂堂县令的权力。
其实要论来,别说秦明,即使武威侯,也没有干预政治的资格,胡崃完全可以不听号令,然而现如今,苇泽关外有二十万安东军围攻,在此危急关头不但有疠疫蔓延,甚至还发生暴乱,与普通县城不同,广阳属于关城,这里的百姓绝大多数都是军户,例如带头闹事这几个,不仅是隶属匠作署的军役,甚至家中还有亲朋为广阳军卫士,秦明又口口声声以杜绝内乱抵御敌军为重,胡崃不得不有所忌惮。
再者他虽也算靠山坚硬的人,靠山却远在长安,这时若与秦明作对,万一秦明放任暴民为所欲为,胡崃这条小命都会交待在广阳。
胡崃只好妥协,但被当作“贵宾”对待的那十多个军役其实也并不愉快,尤其做为组织者的“大胡子”,当一阵叫嚣后,终于逼得懒洋洋的衙役送进来一瓮清水,却冷冰冰一点暖气都没有,大胡子却也咕噜噜饱饮几大口,才把那陶瓮往地上一摔:“这都多少时日了,将咱们一直困在这里算怎么回事?若不是秦郎将出面劝诫,非得杀了胡崃这狗官不可!怎么,就连郎将,也把咱们当作囚犯看待?”
可送水那衙役已经躲出去老远,大冷的天,他只觉得脊梁骨甚至还直往外冒汗,心说这差使真是越来越难当了。
胡县令分明恨不能把衙堂里困着这几位千刀万剐,虽说因时势所逼不得不隐忍,甚至交待他们必须侍候着这几位饮食不缺,可显然不情不愿,衙役哪里真敢对“暴民”殷勤周道?可县衙里又有军部的人虎视眈眈,衙役又不敢违令不遵,饮食自是不能短缺的,然而饭是冷饭,水是冷水,这样一来,自然会让被困的大胡子等等心浮气躁,他们一叫骂,衙役生怕被揪住用为发泄——就算这时被打死了,估计也是活该,还不躲远些等着吃那夹板祸?
虽说躲开了,但衙役当然没那么容易置身事外,大胡子的一阵叫骂,很快引来了秦郎将“护守”县衙的卫士意欲入内察看,被衙役颤颤兢兢的一把拉住,劝阻道:“被困了这些天,虽说好吃好喝侍候着,但不得自由,这几位哪能心平气和?士官这一去,说不定就会惹火烧身,要小人看来,郎将既已因为情有可原宽恕抗议之责,莫不如干脆放了他们,也免得咱们这些底下人为难。”
卫士却一点不同情衙役,把眼一瞪:“情有可原是一回事,但也得避免这些人出去之后再度掀生事故,眼下大敌当前,广阳县若是再生民乱,苇泽关如何能得保?”
“那士官既不能放这几位自由,不是也难以平息他们怒火?莫不如由得他们发泄一番,消火之后,再好言好语劝导。”
不想这话音刚落,猛地又听一阵喧哗,在衙堂内看守的衙役竟然一拥而出,一个个地神色惊恐,仿佛身后有恶鬼追赶,卫士好不容易才拦下一个,那人哭丧着脸:“里头有人突然昏厥了,必定是身染恶疫,再不走,咱们这些人都得给他陪葬!”
卫士听了这话,更不放那人离开,拔刀出来一声厉喝:“为免疫情扩散,县衙中人谁都不许出去一步!”
消息很快传到胡崃耳中,吓得他面无人色瘫坐在地,就连他身边的幕僚也慌了手脚,无头苍蝇般边转边说:“这可怎么是好?连县衙都传播开疠疫,怕是广阳县军民都难逃疫情,明府可不能再犹豫了,如今万万不能再留在此地,理当回长安,上报朝廷,广阳保不住了,晋朔也危在旦夕!”
胡崃更觉恐慌。
殊不提即便这时想走,也万万走不出城,就算能够脱身,广阳一旦失陷,武威侯固然难辞其咎,他难道就能逃难罪责?上任之前,谢相国可是千叮万嘱,胡崃怎会忘记身担重责?他若临阵脱逃,只怕谢相国就会亲手砍下他的头颅用来平息太后的怒火!
不过留在广阳,早晚也会死于疫疠,这真该怎么是好?!
正一团恐慌混乱,却听说晋王妃驾到,胡崃恍如看到了救星——晋王既不曾谋反,晋王妃必须是盟友,这个靠山甚至不像谢相国那样鞭长莫及,自己怎么便没早些想到晋王妃?
故而胡崃一见王妃,便老泪纵横的痛诉委屈:“卑职一知疠疫爆发,立即下令封锁疫区,埋杀病患,正是为了杜绝疫情扩散,哪知这些无知暴民,竟构陷卑职滥杀无辜,为奸贪,鼓动逆行,欲夺县衙强抢财粮!”
又指控武威侯:“战策失误,导致二十万安东军逼关,只留长孙秦明率不足四万防兵镇守,秦明妇人之仁,不究逆党叛乱大罪,姑息纵容,最终竟然导致疫情波及县衙,如今更是人心惶惶!”
突然又见晋王妃这一行人,皆以棉纱掩覆口鼻,胡崃立即醒悟过来此为防疫之法,又见晋王府几个亲兵抬上前来那一大箩筐棉纱,根本不需人嘱咐,立时扑上去就要抢夺效仿,被白鱼伸手阻挡,不过到底还是让艾绿,手执长箸夹出一张来,丢给胡崃掩覆口鼻防疫。
十一娘这一行人可谓浩浩荡荡,不过大部队还在后头,她先领医者、亲卫及太原府八千卫士一马当先,这些防范疫病的棉纱是在途中浸湿药汤,再经炭火烤干,据田埠楔及董澜生等辩证,对疠疫多少能起到预防作用,十一娘入城之后,已经下令人数众多的随从一边向民众分发防疫之物,一边又再遵医嘱大量炮制,这时当然也不会枉顾县衙官吏的生命安全,示意白鱼等等主持发放,又令董澜生立即赶往刑堂,为那疑似染疫的军役诊脉。
董澜生很快确诊,那军役果然是感染疠气。
这下子胡崃更加激愤,正欲喋喋不休,哪想大胡子竟然率众摆脱了卫士的阻拦,冲来了此处,见晋王妃果然已经亲临广阳,便要上前理论,被诸多亲兵拦阻,大胡子义愤填膺:“都道晋王妃仁义,看来也是言过其实,晋王妃分明便与胡崃这狗官同流合污,视百姓性命如芥,要将染病者活活坑杀,你们这些恶鬼,都是一般蛇蝎心肠,自私自利之流,有谁会真正在意民生疾苦。”
他是当真悲愤加交,血红着眼却满面苦痛:“我之父兄,尽为广阳部军士,如今随武威侯出征生死未明,我亦为了镇守苇泽关,自愿往匠作署服役,家中除了女眷,唯有幼弟一个成年男子,老母亲长年卧病,并不是身染疠疫,不想竟被胡崃这狗官下令坑杀!又因村中有人染疫,胡崃非但不思救治,甚至下令封锁,我那长女,三岁之龄,因为封锁令也不幸染疫,高热致死,眼看其余至亲也不能幸免,难道我们就该坐以待毙?!”
八尺男儿,说着说着竟是涕泪横流:“就说早前患病昏厥那位,他有三个兄长,尽都死于战场,兄长遗孤不幸染疫,不得救治便被坑杀!如今他也不幸染病,眼看也只有一死,可若他也难保性命,一家便就断子绝孙了!晋王妃,你口口声声体恤民生爱护军属,敢问就是如此体恤爱护而已?既惧疠疫,又何苦涉险前来广阳,既来了广阳,带着这些可笑之物生怕染疫岂不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