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十一娘以为,林昔与邵广性情相类,皆为刚直不阿却失机变。
这一类生性质朴者,固然为义士君子,可实在不适合眼下官场,十一娘救下林昔一条性命已经冒了极大风险,倘若这位因为自觉无辜,而要求朝廷还他公道,拒绝就此隐姓埋名苟且偷生的话,那么她是真正无能为力,只好将其软禁,防止引火烧身了。
所以十一娘不打算与林昔绕弯子,先将拒绝的话说出,措辞虽然委婉,神色却很是果决。
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林昔却并不打算强人所难。
“真人与王妃救命之恩,林某尚难报答,又怎会再得寸进尺?某心中清楚,之所以遭此劫难,皆因得罪奸党,其实某也早便度应汝阳王绝非贤明,然韦太后又何尝不是只重权势之辈?”林昔甚是复杂的看了一眼十一娘:“不过出乎林某意料则是,没想到王妃看似追逐权贵,却能在君国危难之际,救社稷于水火。”
“我的确从未想过要助纣为虐。”十一娘竟然突然改变想法,稍微交底。
因为她也有些意外,她原以为林昔是不知智巧机械,结果却是知之而不用,的确是个真君子,所谓“势利纷华,不近者为洁,近之而不染者为尤洁;智巧机械,不知者为高,知之而不用者为尤高”,显而易见,林昔便是这么一个“尤洁尤高”,十一娘深觉钦佩。虽说就对方现下这情况,她也不用想让其助益什么了,贺烨的秘密还是隐瞒着更加妥当,只有些事情,坦诚倒也无妨。
“从西疆一路北行,林某也听闻过不少太原之事,对王妃格外折服,深愧如不才之愚,纵有一腔热血妄学满腹经伦,也曾为君国之臣御史言官,非但无力救苍生于不幸,挽社稷于衰颓,甚至自身难保,实为愧怍。故,深思细度后,某实在不甘就此荒废余生,埋名度日。”
十一娘眉头刚一小蹙,又听林昔说道:“王妃,某知道眼下情境,绝不能抛头露面,某之想法是,前往营州。”
“营州?!”
林昔颔首:“不瞒王妃,其实多年之前,某听闻安东王潘博招贤纳士大行善政,便思度其必怀窃国之欲,故……虽无甚远谋,却也安排了一个探人潜往营州,又虽此人如今不过农户而已,并不能接触机要,但据其所言,潘博的确重视文学之士,故林某便想,与其埋名荒野,莫如竭尽所学潜入营州,争取赢获潘博信任,或能助益王妃平定逆乱之策。”
言下之意,竟然是请令往潘博麾下为一间作。
若是从前,依据十一娘对林昔的成见,势必一口拒绝,可她这时却有些犹豫了。
林昔并非不懂智巧,不过他从前身任御史,故明知而不用,实则直言敢谏也的确为御史应当素养。
林昔要是留在大周,必然不能抛头露面,前往营州却没有那么危险。
他没有任过地方官员,交游也不算广泛,虽然林昔之名被不少士人熟知,然而真正见过他的人却不多,营州十余年前便被潘博割霸,在此之前,潘博又是节度一方,他与林昔从未谋面,便是他之心腹,也不可能认识林昔。
十一娘也知道潘博急于扩大势力,但因为偏居一隅的限制,旗下贤良以及谋士并不广多,所以他才重视饱学机谋之士。
十年之间,亦有不少大周寒门学士,虽苦读经史,却入仕无门,不甘就此埋没,故而也背叛故国,曲折投往营州,这些人的身份多不可考,虽然甚难成为潘博心腹,但也得到了在大周难以企及的官职。
以林昔之才华,若又能施用智巧,不无机会赢得潘博重用。
当然,为了稳妥起见,林昔少不得更名易姓借用他人身份,这一点事情,十一娘可以做到。
但为间作之事,担当的便是生死攸关之险,这让十一娘不无迟疑:“林君,倘若你身份暴露,被潘博识破,届时我并无把握助你安然脱身。”
“昔,宁愿为社稷而死,亦不甘寂寂苟活。”林昔显然已经下定决心。
“这事我还要思谋思谋,不能草率决断。”十一娘是觉关系战事,她实有必要征求贺烨意见,而不能自作主张。
林昔当然也没有强求王妃痛下决断,再行了一礼,竟然也感觉到王妃还有要事与凌虚天师相商,自觉辞退。
一直没有插嘴的凌虚子这时才发表见解:“我虽与林郎君相识不久,到底活了这么长,经历不少世事,不难知应,林郎君虽有朴鲁之处,却并非不自量力者,之所以遭遇劫难,亦是因为舍身取义,既有能力,又具忠义,十一娘当予他机会。”
王妃虽然听进了师公的建议,但并不想就此事深谈,却是恭肃形容,引身长拜:“渥丹自从新生,尚未大礼敬拜师长。”
叩首之后,见师公似笑非笑的神色,十一娘又道:“倘若听甄七郎告诉,师公早嘱其全力协佐渥丹,尚且不知师公已然了知渥丹历遇,岂非真为蚩愚鲁钝?”
她这位仙风道骨的凌虚师公历来不问世事,十一娘虽拜莹阳真人为师,可十年之间,甚至未随真人前往邙山拜候师公,除了幼年时因太夫人请托,烦动师公推算命数,再无接触,若非师公早已知道她为渥丹重生,是不可能为她之事授意甄守律行为。
就更不说能够烦劳师公收容掩护林昔,往晋阳一行了。
“不错,十年之前,卜你命运,我已经洞悉蹊跷,一逼十四郎便问明了真相,不过师公年纪大了,也一贯懒问俗世是非,更不想被你这丫头纠缠上,故而交待十四郎代为隐瞒。”凌虚真人抚了抚颔下长须。
十一娘微微垂眸,受晋王殿下提醒,她也意识到多此一举的解释背后,必然隐藏着心虚,师公原非多话之人,今日竟然下意识阐述理由,岂不更加证实明知她身份而不相认的原因,绝不至于如此简单?
便笑道:“真是要多谢师公,甄七郎能够说服家族支持推行新政,于渥丹而言,的确甚大助益,只是甄七郎虽然才德俱备,大约是受小师公影响,倒是将夸大其辞也学得炉火纯青。”
凌虚真人暗暗松了口气,七郎上回离开邙山甚急,他竟忘记叮嘱莫对丫头提起琅济已经羽化一事,应是丫头也没有问起。
结果再次“多此一举”:“你小师公这十年间一直在外游历,却是许久没有见过守律了,你这丫头,究竟为何编排琅济?”
“还不是因为阿乌呗,甄七郎告诉渥丹,阿乌是一条巨蛇,这事倒不稀奇,阿乌若非神猛可怖,小师公当年也不会用来吓嘘渥丹,可甄七郎竟然还说,师公可以运用术法,与阿乌如常人一般交谈……”十一娘掩口一笑:“不由让渥丹想起,小师公从前常常吹嘘那些神术。”
说着说着就更多抱怨:“要不是小师公故弄玄虚,萧九郎也不会来我家寄住,说什么如此可免却仕途多舛,这下好了,萧九郎干脆离家出走不知所终,倒是让渥丹好生过意不去,师公,你也该说说小师公了,捉弄人也得有个限度,小师公这随口一说,岂不是毁了萧九郎前途?萧娘子待渥丹有抚养之恩,渥丹实在无颜面对萧家诸位亲长。”
依凌虚真人的性情,从前是绝对不肯辩白自己修练之术法并非惑众之技,然而他因为没有参透师门秘术,被师弟琅济抢先一步,用百年修行,换得渥丹新生,结果琅济自己却“飞灰烟灭”,凌虚为这事实在愧憾,眼见着渥丹竟然抱怨救命恩人,又哪能坐视不顾?
他神色一凝,紧闭着嘴,只用眼睛直盯着十一娘。
“丫头,不得胡言!”
十一娘顿时呆若木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