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人已入青庐,请诸位前往观礼。”
随着今日打扮得光鲜靓丽的魏氏喜滋滋地一句宣告,这处偏厅里已经小坐了一阵的女眷们亦都喜笑颜开,有那性情开朗的妇人连连道好,却都没有急着起身,目光都转向上座的莹阳真人——赫连氏作为贺湛生母,自是在前厅坐受新人入拜高堂,根据礼仪,却不应随往充作喜房的青庐再观同牢合卺之礼,观礼者皆为男方亲眷,然而世人都知莹阳真人对贺湛有抚养之恩,又是宗室亲长,莫说青庐观礼,认真说来可受高堂之拜,只不过莹阳真人却不愿在贺湛的好日子给赫连氏难堪,并没答应负责操办婚仪者魏氏的提议,只是眼下观礼,当然足算首屈一指的主宾。
就连笑得十分勉强的赫连芸,这时也只能簇拥着莹阳真人前往,将她的姨母赫连贤暂时冷落。
除了诸位妇人之外,贺湛一族不少闺秀亦能往喜房观礼,柳十一娘是随莹阳真前来,因“水涨船高”,故而也成为众星捧月,耳边围绕着不少莺莺燕燕不无兴奋的议论声,尽都好奇着新妇袁氏婉萝究竟是何等倾国倾城,才能让貌比潘安又风流不羁的浪子贺湛倾心求娶。
十一娘虽然是见过新妇的,这时却当然不会为这些好奇心膨胀的女孩们释疑,她前世时也经历过好些个兄长的亲迎礼,对新妇们雪面霞腮浓艳非常的妆容记忆犹新,只要不是生得暴眼歪鼻,根本不可能辨别美丑,张张新妇的面孔尽都如出一辄。
果然才入青庐,便见一张脸涂得雪白双靥却又抹得绯红的女子微低着头,与仍然神清气爽的新郎并肩跽坐在喜床上,十一娘顿生打抱不平,真不知为何规定新婚这日女子便要浓妆艳抹,是为了反衬男子的容貌么?这必须是某个生得歪瓜裂枣的丑男因为自卑才想出的损招。
印象当中的袁婉萝虽然不足以让游遍花丛的贺十四郎一见倾心,确也妩丽可人,瞧被这妆容毁得……与新郎怎么看都有些不协调。
妇人们都是过来人,又哪能不知就算是个天仙新婚这日也会大打折扣,故而当赞者主持下,一系列礼仪告罄,尽都赞道“男才女貌”“天作之合”,没有人会不识趣的叹惜新妇的容色,只有那些初次观礼的小女孩,才会暗暗觉得失望。
大周素来有弄新妇的民俗,虽然不似女方弄新郎时棒槌杀威那般凶残,待礼成之后,调侃话却不限,甚至有那些张狂轻挑者,上前就动手调戏,当着新郎的面说那暧昧十足的荤话,教一双新人羞得满地找缝才罢休,但贺湛显然没有如此张狂的女性亲戚,弄新妇的过程风雅有余趣味不足,却是让忐忑不安的新妇长吁一口气。
十一娘是闺秀女子,当然不会参与弄新妇的活动,她只跽坐在莹阳真人身旁,一直冲贺湛笑得格外灿烂。
那一世的渥丹,当困于禁内之后,决没有想到有朝一日还能亲自参加十四郎的婚礼,倘若不是身份限制,她真想好好调侃新人一番。
只是莹阳真人一贯不喜这些虚伪应酬,十一娘当然不指望老师也加入弄新妇的阵营,她悄悄瞥了真人一眼,虽见她自从那句“白首偕老”的贺辞后并没多话,神情却甚柔和,显然已经不再气恼贺湛任由居心叵测的兄嫂操控婚姻,只是莹阳待人一贯疏冷,与新妇又并非熟识,这时自然也不会表现出多少热络。
十一娘却是不防,在场还有一人也时刻关注着莹阳的言行神色,眼看莹阳话也不多一句,只料对桩婚事仍有埋怨,一时兴灾乐祸,竟冷笑出声:“都说十四郎貌比潘安,年纪轻轻又能科举入仕,确为才貌兼俱,相比之下,新妇既无才名又非绝色,太不般配,也难怪真人对这桩婚事一直耿耿于怀了。”
喜房里顿时一片寂静。
连一贯山崩于前都面不改色的十一娘也忍不住双眼冒火,侧脸看向发此冷言恶语之人。
原来是赫连贤。
她的身旁跽坐着一个十五出头的少女,眉如烟柳目含秋波,倒是生得确实柔美,这时却满面羞红,扯着赫连贤的衣袖可怜兮兮地劝解:“阿娘……”
十一娘明白了,原来这位便是十四郎生母起先有意的小儿媳,只刚一提起,便遭莹阳真人一番怒斥,赫连氏当然没脸再提,想是要对赫连姨母交待,只能直称真人反对,赫连姨母这回带着女儿前来观礼,难道就是为了与新妇比个高低美丑?
这也太滑稽了罢!
十一娘不担心真人的应对,只关注了一眼新妇。
当场遭受这般难堪,若是心性柔弱者,只怕就要泪落如雨了。
她看见袁婉萝那双生得十分柔长白皙的纤掌,微微握紧了绣裙,也有一刹那的无措,下意识便抬眸看向十四郎,却极快地恢复了垂眸端静,仿佛没听到这句话一般。
至于贺湛,倒是看向了赫连姨母,唇角牵起一丝极为讽刺的笑容。
却也仅只而已。
莹阳/根本没有搭理赫连贤,只笑着对十一娘说道:“今日你十四兄大喜,还不上前礼贺?”
这哪里有半点耿耿于怀的模样。
十一娘当然不再犹豫,笑靥如花地上前礼贺,拉了新妇那双柔荑:“许久之前,有幸听闻十四嫂一曲琵琶,惊为天外之音,这下可好,十一今后可有耳福了,真人珍藏一把好琴,十一求了许多回都未趁愿,却听说赠予了十四嫂,十一固然心服口服,却未免遗憾,十四嫂可得有所补偿,否则我可不依。”
这甚是亲近的一番话,委婉又明显地批驳了赫连姨母所谓“理解”,引得许多闺秀笑赞:“原来十四嫂琴艺了得。”
妇人们就更加不拘了,有促狭者看向贺湛:“这又难怪……”
新妇这时是不好多嘴的,只回握了一下十一娘的手,报以感激轻笑。
贺湛却咳了一声:“这就讹诈上你十四嫂了?分明是你这丫头学艺不精,阿姑才不舍得那把好琴。”
倒是魏氏被赫连贤这突然的挑衅气得胸口发痛,直到这时才回过神来,眼睛里的怒火往下一灭,笑得格外喜庆,却向贺湛斥道:“虽是娶了媳妇,也不能忘了小师妹,我可为十一娘打抱不平。”又去拉十一娘的手:“放心,有我为你出头呢,别看你十四嫂温婉娴静,却不是那小气之人,改日十一娘再寻你十四嫂,珍本名画也好,钗环珠玉也罢,任得你挑。”
一直将十一娘牵回了座席,魏氏又道:“既然礼成,继当入宴,请诸位移步。”
彻底将赫连贤视为摆设了,甚至连赫连芸都挨了一句:“娣妇一贯不通俗务,今日只陪着阿家与姨母且罢。”
这话中意思显然——赫连氏出身的女人们就是这么不识体统!
赫连芸气得红了脸,却因自家姑母莫名其妙那句话发作不得,硬挤出一丝笑容来,自是强拉着赫连贤落后,待身边没了闲杂,才忍不住跺脚:“姑母这是为何?莹阳真人也是咱们胆敢得罪?魏氏已经占尽上风,连阿家都没奈何,侄女更被她挤兑得站不住脚,姑母这一闹,就更别想争得小叔助益了。”
赫连贤正恼被人无视呢,听了自家侄女的抱怨脸上又是一黑:“莹阳真人怎么了?不就是一个县主?你且当这还是从前呢,有什么得罪不起!她虽抚养了十四郎,又未正式过继,凭什么插手十四郎婚事,若不是她,魏氏又怎能算计成功,今日新妇便换若儿莫属!你还且当十四郎对她有多孝顺呢,若是如此,怎么不娶莹阳择中闺秀?你阿家没什么见识,你竟然也如此愚蠢,别以为莹阳还有君上庇护,看太后对宗政堂这势头,说不定连南阳郡王也有一日身首两处!”
原来赫连贤今日演这一出,居然主要是为了针对莹阳真人,她可愤愤不平得很——她那妹子出生就被断为煞克,若不是阿母妇人之仁,早被溺亡,却偏有这运数嫁入宗室,压她一头,让人怎么服气?
要不是看着十四郎成器,她才不愿让掌上明珠下嫁,保不准会不会被妹子那煞克之命连累了,赫连贤原想着的是,这婚事一定,就对十四郎坦诚布公,唆使十四郎干脆自请过继莹阳真人膝下,如此便不惧再被煞克,哪里想到妹子竟然这般窝囊,只不过受莹阳真人一番训斥就放弃了十四郎的婚姻主权。
这场气无论如何都不能白受,她的女儿,生得那样出挑,还怕不能嫁入高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