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萧氏这年生辰之后,在柳小九的几番摧促之下,萧小九不得不硬着头皮履行诺言,当真趁着一日天气晴朗,带着几个长随护卫骑乘出城,前往终南山元府别苑,也是莒世南“清修”之处。
其实当贺衍如愿驾崩,莫说元得志一再提醒,义川郡王也确实心生杀人灭口的念头,奈何莒世南因受太后与贺衍推崇而名声大振,太后甚至还专程交待了元得志诚意挽留莒世南在城郊久居,莫说莒世南横死,就算是突然失踪,必然会引太后起疑,义川郡王也是心存顾虑,这才不得不“宽容”莒世南直到如今依然毫发无损。
而仁宗帝虽然驾崩已逾满载,莒世南的名声依然响亮非常,莫说众多贵族时有拜望,希冀着见识异术,就连终南山脉不少平民但遇病厄,也不乏在苑前跪拜祈见,莒世南倘若来者不拒,莫说清修,只怕连阖眼的时间也不多得,是以这一年间,除了那些不容拒绝的显贵,多数人都被莒世南拒之门外。
贺湛因为十一娘嘱托,特意在终南别苑外埋伏了耳目盯梢,然而除了发觉西妩女曾经被韦瑞带来求见之外,竟然别无所获,实在没有察知莒世南半点蹊跷。
但耳目这日,却突然发现萧九郎竟然来访……
萧九郎本来是被柳小九用“君子一诺”逼迫前往,早计划着嚣张挑衅,以图被莒世南当面拒绝,故特意带着不少随从助势,以造成失礼不敬之势,哪知这一行呼呼喝喝前来,正遇一纨绔欺负弱小——
原来终南别苑之外照常有不少平民跪拜等见,尤其一位七、八岁大的女孩别外可怜,身着麻素,显然才丧亲长,一边哭泣一边恳求:“民女之父新丧,阿娘悲痛不已,眼看重疾卧床也将不保,还望先生怜悯,施仙术,让阿娘与阿耶魂灵一见,只有阿耶相劝阿娘节哀,阿娘也许才能好转,否则/民女与阿弟双亲皆亡,除卖身为奴以外再无生路。”
苑外虽然好些平民已经跪求多日而无果,眼见这女孩处境的确堪忧,也不顾自身危难,七嘴八舌地相助女孩求情,希望莒世南先助女孩为善。
萧小九正觉极度不忍,几乎要下令从者一拥上前破门而入,捉那莒世南出来援助弱小,大门却在这时洞开,一个仆役打扮迈槛而出,似乎是要将女孩请入别苑,正在这时,又生变乱,原是一个求见不得的豪阔,眼见有机可寻,几鞭子斥退围观,如拎一只小鸡般便将那可怜女童扔去一旁,就要抢先入内。
萧小九一看,哪里能忍,当先一骑抢前,在阶下才滚鞍下马,断喝一声“站住”!
纨绔已然二十好几又兼膘肥体壮,哪里将萧小九这个少年郎君看在眼里,一鞭子招呼过来,却被萧小九稳拿鞭梢,重重一拽……
终于是萧小九亮了腰悬长剑,以一抵三立挫纨绔,所带随从甚至没有出手,就让纨绔面白如纸望风而逃,萧小九这才发觉槛内站着一个长须乌发的中年男子,着一件宽大道袍,这时慈目善目地看着他连连颔首。
见仆从都是恭肃候立于男子身后,萧小九自然能够断定这位便是大名鼎鼎的莒世南,这时他却将柳小九托请之事抛诸脑后,亲自扶起了那被纨绔一扔跌坐地上的可怜女童,冲莒世南遥遥一个抱拳:“莒先生既精道术,当以扶贫振弱为念,这孩子新近丧父,母亲又因悲痛而疾重,先生若非欺世盗民,该当施以仙术解救贫弱之厄。”
“欺世盗名”四字引起一片吸气,许多不满的目光都朝向丝毫不觉出言不逊的萧小九。
莒世南却不介意,只道一声:“小郎君请随我来。”
便问那女童居于何地,嘱令仆从携带着银针药剂等一应用具,也不多话,让女童在前领路,施施然相随前往。
女童本就家住终南山下,步行不过半刻即到,哪知莒世南却未曾当众施那招魂之法,而是如个医者一般为女童病母诊病,一番言辞安慰,留下草药,又嘱一从者在此间逗留,按他医嘱煎药,若病者万一反复,立即通告,便就转身而回。
这下子反倒闹得萧小九满腹狐疑,追上莒世南追问:“先生为何不施招魂术?”
莒世南拈须而笑:“某虽无妙手回春之医术,但普通病症还不至束手无策,此妇是为夫郎早丧郁痛满怀而病倒,并非绝症,可病势急猛,倘若不加调养,根本抵抗不住招魂之术借用阳灵,又则,招魂之术一来需耗祈者阳灵,二来需耗施术者修行,倘若某来者不拒,势必已经耗尽精元,所以必须收授巨资,此妇可有那多资财?”
见萧九郎才露鄙夷之色,莒世南继续解释:“突遇大悲,难免哀痛,但若人人都依靠亡灵慰籍,某即便不眠不休也忙不过来,难道小郎君不以为,生者还当节哀顺变,自强自立,如此才能真正摆脱哀凄,我一回施术即便不收财银,要是此妇就此依赖仙法,日后只靠告求施法助其与亡人相会,若某万一有个不测,此妇岂不紧跟又有生命之忧?”
萧小九:……
我竟不能强辞夺辩!
莒世南却全然不顾面前少年的不敬失礼,往又再一望的终南别苑一指:“入京数载,某也见过不少权贵,却鲜少见到如小郎一般路见不平仗义勇为者,故生惺惺相惜之心,小郎既然来此,想必也是有事相求,某甚愿与小郎结为忘年之交,故小郎所请必然不遗余力,小郎莫若入苑,你我品茗慢谈。”
萧小九再度失语:谁让你惺惺相惜了?
不过眼见莒世南并未至弱幼不顾,萧小九对此人也实在说不上反感,再者这时被莒世南一提醒,又想起与柳小九的“君子约定”,实在做不出拂袖而去的事,打算着更再出言不逊,不怕这位大名鼎鼎的术士不会恼羞成怒,还害怕与他喝一煮茶?
于是昂首挺胸迈入了终南别苑。
一盏茶尽,萧小九已然自报家门道明来意,可全然不顾对方的礼待,颇带着些挑衅的口吻:“不瞒先生,小子历来对鬼神之事抱有猜疑,请托者又为小子表妹,倘若小子没有试验确凿,万万不能放心表妹与外人私见,是以,先生答不答应不关紧要,必须让小子验明是否欺世盗名。”
这话无理取闹的程度,甚至让说话的人都有些汗颜,萧小九已经做好了被扫地出门的准备,哪知莒世南却全不在意,呵呵一笑,又再手抚长须:“多少求告上门者,却不如小郎一般坦率,老儿这惺惺相惜之情更甚,小郎既要验证招魂之术,老儿当然不会拒绝,否则岂非让小郎误解为欺世盗名之辈?小郎请告,欲见哪位亡者?”
事情过于出乎预料,猝不及防的萧小九一下子呆若木鸡,他父母俱在,祖父、外王父一辈近亲也还活得康健无疾,总不会提出要见曾祖父一辈罢?情急之下,突然想到了十一娘……
十一妹虽从未提起,可她生母早丧,十一妹难免不会思念,要是这莒先生真会仙法,让他见一见姜姬亡灵,有何嘱咐也好转告十一妹,至于九娘之托,到时找个借口敷衍即是,万不得已之下,他也只好甘当一回小人了,总之不会失信十一妹!
于是萧小九犹犹豫豫开口:“我只知亡者姓氏,却不知生辰八字,这也可以?”
莒世南莞尔:“足矣。”
胸有成竹的莒世南将萧小九带去闭室,燃了安神香,又再叮嘱萧小九闭目平静心情,将他注意力转移到滴漏声声,开始是询问一些无关紧要漫无目的问题,料想萧小九已然被摧眠之后,方才涉及关键。
“这位亡人与小郎何干?”
“是吾表妹生母。”
“何时过世?”
“好些年了……十一妹五岁之前,姜姬就已过世。”
“小郎应当与十一妹十分要好罢?”
“那是当然……十一妹非同普通闺阁,更胜多少男儿!”
几句交谈,莒世南已经断定萧九郎未曾见过姜姬,更不知姜姬喜恶,然而既称姜姬,想必是个姬妾而非望族正妻,于是胸有成竹引导已经魂陷浑沌的萧小九——
“已有一少妇之灵现身,正在东南方向,身着粉裙,孱弱不堪,面带哀凄,可她却分明不识小郎,颇为惊惶……”
话未说完,便见萧小九惊而坐起,双目圆睁朝向东南方,随即四周环顾:“哪儿……哪儿?除了墙壁,怎么什么都见不着?哪里有人?不!哪里有魂灵?莒先生,姜姬身在何处?”
莒世南:……
施法二十载,他还从未遭遇过这般意外!
在常人身上屡试不爽的摄魂术居然对这少年毫无效用!
但这当然不是万无可能,莒世南记得自己当年正是未被“摄魂”,才让师傅引以为罕,故传授秘术。
久寻不见的传人,居然得来全不废力,这似乎,就是命中注定?
莒世南起初有意交好萧小九,无非是看重他颇为侠义,企图拉拢成为志同道合为盟会助益,不想这时竟意外探知萧小九有与他一模一样的“资质”,莒世南更加欣喜若狂,但欣喜归欣喜,倘若这时万一差池,搞不好就被坐实了欺世盗名……
别说收人为徒了,依萧九郎这脾性,还不定怎么讨伐自己呢。
于是不同于当年恩师的直言相告,莒世南这时只能玩弄心机。
“唉呀!某一再叮嘱小郎未经允可不能睁眼,这下可算前功尽弃!小郎阳世中人,姜姬为一阴灵,更何况小郎从前又与姜姬毫无接触,小郎这一惊乍,吓退姜姬亡灵,只怕今后……某也再无能施法姜姬显灵了。”
萧小九一听莒世南一语道破他与姜姬素未谋面,也是连连咂舌,并不疑其他,只摸着后脑勺惋惜:“是我之谬,实在可惜!”
却生怕莒世南再提另一表妹所托,忙忙告辞:“今日听先生一言,小子也醒悟过来不能依赖亡灵相见,那不情之请,便如小子未曾提及,今日多有冒犯之处,先生宽谅,就此告辞。”
简直就是落荒而逃,这下又再闹得莒世南大惑不解,但他也并未忙着收服小九,时日尚长,他又得知小九出身,将来不怕没有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