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的眼疾渐渐康复,这一喜讯自废太后伏诛后,飞速自宫苑,遍传朝堂,没几日,整个长安城都在为了此一好事欢欣鼓舞。
不过尚药局等等医官,仍然谏言天子仍需安养,直至彻底好转,否则不宜劳心伤神,十一娘深以为然,故而复兴五年剩余的时光,皇后执政太子监国的格局并没有发生变化。
因着眼疾康复,许久没有舒展筋骨的贺烨自然更加不耐日日留在蓬莱殿中游手好闲,除了更加频繁的诏见博士们讲授经史,以及与翰林待诏切磋诗文,更多的时间,都会前往演武场谙练骑射,同时也指导迟儿以及诸多贵族子弟的马术剑法。
多少后宫嫔妃,眼看天子已然好转,能够目睹她们的花容月貌,摁捺已久的渴求又复蠢蠢欲动,蓬莱殿至演武场那条道路上,多少游苑里,又有了不少花枝招展的美人,吹箫的吹箫,抚琴的抚琴,都是为了博得天子青睐。
然而这些努力当然都是徒劳,任凭她们废尽心力,龙辇御驾,从来不曾停留。
于是又有不少美人黯然神伤,心灰意冷有之,逆流而上亦多。
倒谁也不敢再议论皇后独宠后宫,更不敢串联家人,请谏天子需要雨露均施了。
正在这时候,贺烨却亲自为齐昭仪操办生辰宴,虽说不算多么盛大隆重,但齐昭仪得此恩宠,自然招致了后宫嫔妃们的羡慕,她们已经放弃依靠皇后提携争获圣宠了,齐昭仪便成为她们的崭新目标。
值一日,天高云淡、惠风和畅,太液池边巍远台上,又行一场嫔妃们打发时光的雅集,主办者仍是嘉程,而担任判审者,这次却是齐嫔。
两人因为同病相怜,日常便有交往,来去之间,虽一个喜静一个好动,难得却是甚为相投,渐渐已成知交,原本近一年间,嘉程每月两次筹办的雅集,齐嫔都是座上宾,更别说此时,皇后之下,她隐隐已成后宫之首,被那些才人们推举成为判审,又是情理之中。
齐嫔虽更好骑射击鞠,对于诗文也不算一窍不通,再者后宫嫔妃们的雅集,也无非是为消闲娱乐而已,输赢并不被看重,齐嫔担任判审,倒也不觉压力。
又说这巍远台下,种植几株娑罗,正值花开,香传十里,齐嫔今日拟题,便是这娑罗香。
哪知众人才各各告座,还不及定韵燃香,便在此高台之上,忽见底下花苑,帝后携同太子、公主,一家四口,竟也趁这日风和
日丽,来太液池畔游玩饮宴。
虽听不见底下那一家四口,怎么谈笑风声,但清晰能见的是,帝后间的和谐亲密,似乎连太子都觉得自己碍眼了,逗着长安公主远远跑去另一处玩耍。
巍远台上的情绪便在不知不觉中消沉下来,再也无心谈笑,有的人默默无言,却仍有心存不甘者,凑到齐嫔身边:“圣上就在园中,咱们是否应当前往拜见?”
齐嫔只是一笑:“圣上游玩时,一贯不喜嫔妃叨扰。”
她更加留意的是嘉程,只见她仍然心平气静地候汤,仿佛煮好这一盏茶水,才是目前最最重要的事。
齐嫔不由暗暗一叹。
都是冰雪聪明的好女儿,倾慕圣上这样一位当代豪杰,原无过错,遗憾则是,终究没有缘份罢了。
未几,有宦官上前,献来一壶昆仑觞,说是皇后在园中,瞻见巍远台上诸位正行雅集,特赐美酒助兴。
众人的心情便越发消沉了——皇后能瞻见,圣上必然也能瞻见,但圣上却无动于衷,难道她们的余生,当真只能依赖皇后的恩宠?
齐嫔再度留意见,正在分茶的嘉程,手腕轻轻一抖。
原本应当咬盏的沫花,就散乱消逝了。
这一日的雅集,多少诗作,都有寂寞之意,嘉程极力掩示,可文字之间,仍有消黯之气。
齐嫔陪同嘉程回到殿苑,主动坦诚布公。
她们投契,友如知己,可过去这段时间,其实谁也没有触及心中的郁患。
“阿嘉,你道圣上为何替我操办生辰?”
“必定是……圣上欣赏昭仪性情。”
“不是。”齐嫔微笑:“圣上恐怕根本不知我是何性情,何谈欣赏?之所以给予这番体面,一方面,是因先父先慈,另外……圣上希望我,主动提请辞宫,从此婚嫁自由。”
嘉程猛然抬起眼睑。
“阿嘉,圣上已经决意,要遣散后宫。”齐嫔又笑:“如今这多嫔妃,圣上待我俩,其实最为关注,可是相信阿嘉也清楚,你我处境,原本相同,之所以得此恩荣,都是因为家人亲长,更得圣上看重,而无关……男女之情。”
“那么昭仪,真甘心么?”
“我已经竭尽努力了,但既然仍旧无法达成愿望,也的确不想再坚持。”齐嫔垂眸:“我羡慕皇后,正是因为皇后能得圣上一心一意,倘若圣
上与其余帝王无异,我想,我也会失望,甚至比自己不能得到那颗真心,更加意冷,这样很好,这样至少我还相信,世间的确存在如此美好之情感,只不过,我们与有缘人,还未遇见罢了。”
她伸出手去,拉了嘉程的手:“阿嘉,不要再固执下去了,圣上也希望你能与我一同,提出辞宫归宁,其余人不重要,但我与你,圣上不希望就此耽误余生,我们离开大明宫,今后仍有幸福可期。”
“我还要,再想想。”嘉程并没有立即决定。
但她考虑的时间,也并不长久。
大约半月之后,便与齐嫔,一同提交“辞呈”。
皇帝立马批准,并提出——因被暗算,身中剧毒,虽侥幸得治,今后亦当“修身养性”,远离声色为宜。故,从此之后不再选纳后宫,而如今后宫诸多嫔妃,多数未曾侍御,就此终老宫廷,岂不委屈?
就连宫人,现今年岁符合规律,均可请辞,诸多嫔妃,自然亦可再择出路,凡请辞者,从此婚嫁自由,且皇室还会给予赏赐,若不愿请辞,亦可迁于别宫荣养。
这样的旨意,也就是公告要遣散后宫了。
诸多才人的本家,其实都已醒悟,帝后之间感情和睦,不容他人插足,就算反驳,无非折了一个女儿孤寂终老,家族非但没有半点利益,甚至可能因此被帝后忌恨。
权衡利弊,只能舍弃后宫之路。
但仍有杜渐知为首的官员,认为天子遣散后宫独宠皇后的行为,于礼法不合,抱持疑议。
这回是王淮准出面,给予提醒:“大周好不容易,才算堪堪平定内忧外患,眼下情势,最要紧莫过稳定各项新政,复兴盛世,这才是江山社稷重中之重,何必拘泥内庭之事,弃本求末?帝后和美,后宫无争,储位稳固,是利于时局之事,诸公若固步陈规,再起波澜,反而会再引发人心浮乱。”
又就连陶葆仪,也赞成王淮准之见:“杜公!此时并非皇后悍妒不容嫔妃,实乃圣上,确然无意其余女子,皇后不同废太后韦氏,并无擅国之欲,虽唯有储君一子,然用心培教,如今太子非但体格健硕,知学上进德行更加无所挑剔,假以时日,必定文武兼修,大周国祚有望,何必拘泥礼法?说句直白话,圣上独宠中宫,总比沉湎女色更加利于社稷,我等臣子,首重乃是为社稷国祚效力啊!”
杜渐知这位礼部尚书,便到底不曾抗议天子决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