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湛也在这一日,从十一娘喋喋不休的抱怨中,闻获了萧小九险些干下的这桩鲁莽事,他也拍着膝盖斥责道:“三岁看老,渐入幼年时就冲动妄为,后来又染上一身游侠草莽气性,倒越发快意恩仇起来,只虑事也的确不周,无论如何,也不能利用萧才人这等单纯女子,他这样做,的确是被仇恨蒙蔽心智,只他还算给萧才人留了条后路,也没五姐愤言那般恶劣。”
又为小九开脱:“五姐也知他性情,并非全无担当,是因被五姐拆穿,意识到确欠妥当,羞于辩白,这才落荒而逃罢了,不过五姐昨日尚在犯难何人可为薛刺史臂助,如今小九再不愿留在宫中,莫如遣他巡使岭南,那时我与小九在江浙督促新政,为社稷之务而非私仇己怨,看他果敢之余,倒也不失机谋,巡使之职,小九必能担当。”
十一娘也的确考虑过小九这一人选,但这会儿,却不再认同:“我不能让他手刃韦海池,他心中不无怨气,为全袍泽之义,甘愿征战关外,若能助圣上灭败突厥,小九或许能够无愧同袍旧誓,他心里那根疙瘩,也才能彻底解开,小九那性情,确然也不适合久涉权夺,师公曾道小九若除戾气,颇有侠隐之志,他又自莒世南那处,学得一手玄医之术,日后他当全袍泽之志,说不定更愿游侠济世,这原本人生在世,也不仅功名利禄一条途径,且由他去罢。”
又道巡使岭南之事:“王公举贤不避亲,荐其孙远致可担重任,并呈远致所书策论,我阅后,深以为然,岭南多土族,历来被视为化外之地,若一味严管厉行,恐适得其反,需刚柔并济先以教化为主,王远致策定七条辅施之法,说不定能达以柔克乱之用。”
便交那卷策论,给贺湛过目。
如督促巡使之职,冯继峥一党避之唯恐不及,所以倒不会因为这一人事任命群起驳辩,而王远致虽浅资历,却是王公举荐,朝堂之上因王公声望,无人质疑徇私图权,少了这许多耽延,也好早日解困薛谦之难。
陆离病故,十一娘早有决断,待新政在岭南得以贯彻,便调陆离世父薛谦回朝,将来翻察裴郑一案,薛谦乃不二人选,这也是告慰京兆薛,历经三十载,一直不懈努力,为二族忠良平冤昭雪的志愿。
薛谦当年贬流岭南,是因“暗怀不轨、开脱逆犯”之罪,十一娘就偏要他回京主持重审,以此宣告韦海池弄权祸国的时代彻底终结,天地之间,清浊昭彰,忠直不容诋辱,奸小怎堪功颂。
而在此之前,改制亦当功成,渐渐地,十一娘已经不当复仇平冤为唯一志向,她也希望与贺烨一直齐心携力,贺烨的志向,同时也成为她的愿望,纵然艰难,也要砥砺前行,并肩共进。
王远致故而授任巡使,前往岭南,而萧渐入,也正式得皇后“密令”,一骑疾走西关,追随御驾亲征去了。
柳彦送行渭城,虽以酒劝君,挥别时刻,仍不免泄愤般重重一擂渐入肩头:“小九你给我听好了,战场之上,可容不得你恣意鲁莽,紫宸园之事,十一妹不追究,你可不能忘记教训,你若到了西疆,仍刚愎自用,不顾大局,便莫再回来见我。”
渐入挺肩挨下一拳,也不辩解,也不允诺,只长长一揖,然后策马远走。
一歇飞奔,终难免回望,烟尘深处,早已不见城厥门楼,连一段傍道的黄柳垂络,也看不见那绰约姿影。
“十一妹,这许是渐入为你所做最后一件事,待佐圣上,征破突厥,从此你在深宫,而我,远游江湖……我会,真正开始淡忘你,千山万水,将来各自珍重。也请你放心,至少突厥未灭之前,渐入不会恣意枉为。”
之后,一路风尘,渐入再无留念。
柳彦却当归去京都,途经从前的天子潜邸,如今的同安公主府时,仍在抱怨小九的一时冲动,冷不丁却听有人在后呼唤,回头一望,那一骑乌骓上,坐者既是他下属,又是好友。
正乃雷仰棣是也。
柳彦不由两眼放光,但引他觑觎者,当然不是雷郎,而是雷郎那匹坐骑。
“好小子,这可是圣上曾经坐驾,我图谋许久,都未得赏,竟被你得手了?”
雷仰棣面颊微热:“是贵主恩赐。”
柳彦“啧啧”两声,颇怀妒嫉:“我又不怀夺人所好之想,仰棣何必用贵主所赐警告。”
雷仰棣越发不自在:“柳兄可别再打趣小弟,小弟心有烦难,还望与兄倾谈,未知柳兄可有闲睱?”
柳彦望了望天色,答对道:“也罢,待我入宫巡防一遭,再与仰棣饮谈,你可先往营值等候。”
他这时肩负统管京卫之职,虽长驻帝京,然十日之间,倒有九日不能居家,更不可能夜宿酒肆,故而虽答应了雷仰棣邀约,地点也只能定在营房,说是饮谈,其实也不能当真饮酒,最多以茶为代。
雷仰棣这一候,就过了大半时辰,他倒也不与柳彦见外,早已自己动手,煮沏茶汤,又不知从哪里搜刮来一盒生煎馄饨,一盒炙烤狍肚,两人就这么不究风雅的饮食一番,柳彦这才听好友说起他的烦心事。
“小弟不敢相瞒,起初侍授贵主骑射击鞠,皆因华阳夫人游说,声称虽因柳兄赏识举荐,然小弟因世父所累,此生难得圣上当真信重,若因侍授贵主,获其青睐,方可扶摇而上,仕途顺遂。弟虽不以为然,华阳夫人又苦苦劝求,称太后有意撮合……太后忧虑贵主姻缘,不知怎么竟看中小弟……华阳夫人以曾经夫妻之情,苦求雷某顺从太后意愿,弟一时心软……”
“等等,难道仰棣时至如今,仍然念念不忘华阳夫人?”柳彦蹙起眉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愤慨:“仰棣之所以能获信重,全因君国危难之际,尚能顾全大局,华阳夫人虽与仰棣曾为夫妻,然其一心贪图荣华,欲栖梧桐,而执意绝离,仰棣既怀壮志,怎能为此爱慕虚荣,无情无义之妇,执迷沉沦?!”
雷仰棣连连摆手:“兄误会了,雷某虽对表妹自幼用情,却一直明白表妹与某,并非情投意合,彼此志趣,实在大有殊异,为多年倾慕,某已竭尽心力,最终仍无法打动表妹,某已认命,甘予离书,成全表妹意愿,但某对表妹**,从来便不赞同,又怎会为私情,而废道义?”
这大约还是雷仰棣首回当旁人面前,对任瑶光的所作所为略加微辞,也实在因为他的忍耐有所限度,而最近遭遇的烦难,又确实攸关荣辱。
“弟起初因那份恻隐之心,为免表妹受责于太后,答应侍授贵主骑射,也因考虑到,贵主一贯偏好琴棋诗画等风雅之事,无非因一时兴起,又因太后鼓励,才生骑射之趣,过不多时,也便厌倦了,更不会将我这等粗鄙之人放在眼里,到时弟再请辞,太后也不会再怪罪表妹。”
柳彦听到这里也就明白了多半:“但仰棣万万不料,贵主竟会纠缠不休吧?”
“不能这么说,不能这么说。”雷仰棣又是连连摆手:“贵主不厌某粗鄙无才,礼让善待,原为小弟三生有幸,不敢相瞒柳兄,弟……弟确也仰慕贵主才品……但近些时候,朝中局势如此紧张,才有警觉,太后意欲撮合贵主与不才之间姻缘,看中断非弟之才品,怕是节制禁卫之权!”
雷仰棣说着便避席持揖:“同安公主纯孝,弟深恐贵主为太后利用驱使,行为不智之事,如今之计,也唯有恳求柳兄,撤除小弟职权,也好免贵主,两难于亲长之间。”
这大大出乎柳彦意料之外:“仰棣宁愿舍弃仕进?”
“贵主待小弟一片挚诚,小弟怎敢辜负?小弟思虑良久,也只有如此选择了。”
柳彦沉吟片刻,方道:“你职任领卫,乃圣上亲授,怎能轻易撤免?也罢,此事待我禀知皇后,才告决断。”
又说十一娘,实际早有察闻同安主动交近雷仰棣,并是由任瑶光牵针引线,这后头出自谁的授意,已经不庸置疑,但贺烨知情,而放任不管,十一娘对雷仰棣也不存鄙恶,这才没有干预,如今听柳彦禀报雷仰棣所求,反而如释重负。
“任瑶光原本是真有福份,奈何她不知珍惜,太后的确是想通过同安,掌控雷仰棣,我原本也不无担心,没想到雷仰棣察觉之后,竟有此决断,足证他对同安,确为真心。”
“雷仰棣确是真心,但贵主……五姐恕彦直言,贵主恐怕只是想利用仰棣而已,不信五姐一旦下令,撤免仰棣职权,贵主必定不会再假以辞色。”
青岚险些为同安所害,柳彦对这个娇蛮任性不知好歹的公主,大有成见。
“还望三弟宽容,能不计前嫌。”十一娘叹道:“叶昭仪生前,将同安拜托予我,奈何对这孩子,我一直无法分心看顾,她幼年,于此深宫之中,确也遭受不少苦楚,性情确然有些偏激执拗,但我仍然相信她,不会真为太后驱使。”
“五姐何不借此机会,试一试贵主?”柳彦建议道。
“不行。”十一娘道:“多少感情能经得起试探?同安好容易能得真心仰慕之人,就算她此时不懂珍惜,我也不该再毁损她姻缘幸福,再者,我若这时撤免雷仰棣领卫之职,太后只需稍加挑拨,就足以让杜渐知、陶葆仪等疑心我居心叵测,意图弄权。”
皇后最终决断:“你安抚雷仰棣,让他不用忧愁,圣上信得过他,我也同样信得过,而且我也相信他,能够阻止太后,摆布利用同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