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唯一没有想到的是,选择挫损同安设计的次玛,会向京兆柳求娶青岚。
她虽然并没有深入接触过次玛,对这位吐蕃王嗣的品性谈不上了如指掌,但针对次玛处理和亲事件的行为,十一娘至少能够洞悉其绝非急于功利者,论心智沉稳,权衡利弊,足以担当促进两国邦交的使臣之职,这样一来次玛又怎不明白联姻虽说有利于稳固交谊,但单方面的任何勉强,反而会造成事与愿违?
已经放弃了谋刺次玛的韦太后,当然不会再推披助澜,造成后族与吐蕃王嗣结为姻好,按理,这件事情不会再发生任何后续,青岚并无必要承担可能远嫁异国永别家人的悲苦。
所以当见过嫂嫂薛氏之后,十一娘特意唤请青岚入宫,打算亲自询问青岚的意向,倘若青岚仅仅只是因为责任才认同父母之命,她不会赞同这桩姻缘,这并不是说十一娘真如同安指责那般“因私废公”,前提是她已笃断,就算拒绝次玛的求娶,并不会有损两国邦交。
十一娘当年大婚,告别家人赴藩太原时,青岚仅只六岁,还是个无忧无虑天真烂漫的小姑娘,一别数载,再见时,青岚已经成长为婷婷玉立的少女,她从小便不喜哭闹,性情很是乐观豁达,即便身为长房长女,端庄稳重之余,仍不乏诙谐活泼,这一点的确与当年的渥丹极为相似 ,十一娘自己没有女儿,虽也并没有太多与青岚相处机会,但对于侄女,十一娘极为疼爱,故而出于私情而言,她当然不舍青岚受到半分委屈。
青岚在面对贵为皇后的十一姑母时,一贯也并不拘谨,这日见礼之后,见姑母微一招手,她自然而然便依偎在姑母身旁,那张阳光明媚的笑脸,看不出任何晦涩伤感,只是听姑母提起婚事时,微微显露出女儿家的羞涩情态,但这个聪慧机智的女子,立时明白了姑母的忧虑。
所以,青岚没有避而不谈,落落大方地坦白了自己的意愿:“与王子初见,儿便对其彬彬有礼心生好感,一番言谈之后,更觉投契,后王子屡常访见,儿听闻王子纵便是与叔祖父谈论中华经史,亦常有高深之见,确然博学广识,而且不矜不伐,儿对王子更加赏识。”
说着话,双靥微染霞色,两眼却湛黑晶明:“儿常与王子论及乐理,颇有知音之感,谈及向往之道,更觉心有灵犀,甚至听王子说起吐蕃,天高野阔,纵马驰骋雪原,何等洒脱恣意,儿见惯花团锦簇,却从未领略过如此辽阔旷达之天地,心动于此生若有机会,能远游见识异国之景,一览山川之壮,原野之阔,怎不有幸?”
她将面颊靠向十一娘的肩头,唇角带着笑意:“姑母,岚儿相信王子之所以求婚,不仅仅是因为功利,他向岚儿坦诚,他并不愿强求姻缘,所以他没有直接向圣上提出联姻之请,王子甚至告儿,要若儿对其只有知交之意,并无嫁娶之心,那么他甚至不会向尊长求娶,他不愿让岚儿为难,亦不舍让岚儿违心,他说若无夫妻之缘,他固然会觉遗憾,但人生能得知己,何尝不算幸运?儿为王子真诚所动,更是因为已对王子心折,王子正式提亲求娶之前,儿已与王子互遗信物,约定白首同心之盟,儿亦庆幸今生,能与倾慕之人结发同巹,就算将来,或许会远嫁异族,儿亦心甘情愿,但求两情长久,荣辱与共,便为美满,无憾此生。”
十一娘看着对未来,对爱情,充满憧憬满怀期待的侄女,心中再无忧虑。
她很高兴,也为青岚欢喜,虽说从渥丹那一世,她从来没有打算过肆无忌惮倾尽所有投身爱情,她的两次婚嫁,都是基于责任与使命,但十一娘并不厌恶轻视爱情,相反她喜欢那些至情至性的人,甚至能够称为羡慕与向往。
而且她也相信,虽然说自己也许不能遇到,但世间依然存在不离不弃从一而终的情感,能够倾其所有去爱慕,并能得到对方倾其所有的爱慕,这样的情感乃世上至珍至贵,若得,确确无憾此生。
她祝福青岚,希望侄女能与次玛白首携老,琴瑟和谐。
在皇后首肯之后,吐蕃王嗣联姻大周后族的消息传遍了长安城,贺烨以帝王之尊,亲口给予了这桩姻缘美好的祝福,但因皇后的提议,贺烨并没有恩封青岚公主抑或县主的称号,因为皇后不想让这桩姻缘被打上政治联姻的标语。
但因为天子特赐嘉许,青岚必须入宫谢恩,这回她告诉十一娘,同安公主在听闻这桩姻缘尘埃落定之后,特意送交邀帖,再约自己面会。
十一娘这回并没有给出任何建议,她相信青岚已经有足够的能力自主处决这一类事宜。
后来她先后从同安与青岚两人口中听闻了这回面会的一些情况,先是当青岚与次玛纳征礼的次日,同安往长安殿问安,正巧遇见十一娘,同安用冷嘲热讽的口吻说起此事:“不得不说,皇后当真是巧舌如簧,我听说次玛与阿岚将定姻缘,特意邀见,确然是不信一如皇后笃定,阿岚心甘情愿为所谓大局妥协,我用言辞相激,希望挑生阿岚心中怨气,但阿岚竟自欺欺人,怎么也不相信皇后视她无非棋子而已,可是皇后,阿岚乃你本家侄女,其父柳将军,甚至祖父源平郡公,为助皇后母仪天下,可谓殚诚竭虑、丹心赤忱,你竟全然不顾阿岚悲喜,忍心让如此善良单纯之闺阁女子,为权势富贵所嫁非人,想想还真是让人寒心。”
这番指责揶揄,同安有意当着任瑶光以及谢美人等等面前说来,说完便扬长而去,压根便没有给十一娘任何争辩的机会,任瑶光见皇后吃亏,大是兴灾乐祸,看似安抚实为落井下石地说了一番话,便觉更加愉快。
她不知道,皇后其实压根不想与同安争辩,但经过这回事件,心中隐隐一动。
同安的真实性情,绝非如此浅陋,无聊到执着此类毫无必要的口舌之争的地步,也就是说她这样做必怀用意,看来是想让太后与任氏等等相信,她与自己已经水火不容,虽说未必便能骗过太后,但同安若真怀此用心,确为十一娘喜闻乐见之事,至少,同安不会再干有损贺烨的危险事,不会为太后所利用,一步步陷入绝境了。
又直到一年之后,次玛与青岚已经完婚,一回宫宴,青岚才提起与同安的面谈:“贵主确非恶毒之人,虽说从前有心算计于岚,然心中又确然存有悔意,甚至于遮遮掩掩表示,希望岚能既往不咎,不过我婉拒了贵主委婉示好,并非我对贵主仍存怨恨,我告诉贵主,我当贵主无非常人,所以虽说不至于怀恨计较,但没人愿意当被他人设计利用之后,仍当其为知交好友,亲密无间。”
恨一个人,其实比爱一个人更加吃力,青岚对同安的作为不予追究,其实是不想为难自己,但她不愿再如起初那样,怀着真诚的友爱希望感化同安,她希望经此事件,让同安明白,除了血缘至亲,世人不会再有其余的人无限包容错责,这个聪慧的女子看出了十一娘对同安的良苦用心,她用这样的方式提醒同安,切莫再多辜负,真正爱护着她的亲长。
“岚将亲手所绘画作,相赠贵主,就算作为相交一场,最后一分念想。”
十一娘一直没有亲眼目睹那幅画作,但自从摘星楼阴谋事件之后,为防同安一错再错,她在公主府的仆役之中,发展了三、两耳目,故而她知道同安一直珍藏着那幅画作,并屡常展开独赏。
那幅画轴,绘出春光明媚柳长花开的景致,枝梢有莺燕嬉唱,芳从有蜂蝶欢舞,画中有一女子,也唯有女子所坐那方寸之地,草灰花暗,显然萧索。
四面不画壁篱,但女子俨然永绝春光。
她是在另一方世界里,不被任何美好所动,十一娘相信,同安一定认得画中人。
又隔多年,当小县主玉暖牙牙学语时,十一娘逗着玉暖说话,依稀能从这孩子稚嫩的眉眼间,看出几分叶昭媛的模样,她用指腹轻轻触碰玉暖柔嫩的面颊,玉暖立时展开灿烂的笑颜,十一娘顿觉愉悦。
她一回头,正见同安避开目光,不过来不及隐藏唇角的笑意,十一娘便知道,画中人终于步出了牢笼,不再与世隔绝。
那晚,她梦见了叶昭仪,梦境短而模糊,交谈一个字都记不清,但醒来之后,十一娘心情格外怡畅,她知道这是一个美好的梦境,若亡灵有知,应当再无挂礙。
那时已到永和五年的春季,但此时,仍为复兴二年的初秋,大周与突厥一场大战在即,贺烨主导的改制仍在进行当中,因为众多世族、豪贵的利益大受损伤,看似平静的局势下实则波涛汹涌,后宫那些新纳的才人,无一能够争取圣宠,她们有的竭尽所能奉承韦太后,有的殷勤讨好皇后,有的忙着结交宫人,也有人无欲无求。最受瞩目者乃萧、陆二位,一个成为太后党的领衔,一个是正统派的翘楚,一个风头愈盛,一个却气定神闲,这使得各自身后那一群拥趸的势头日趋别异,虽说大家处境原本没有落差,但太后党仿佛成竹在胸,“正统派”中绝大多数反而心浮气躁起来。
十一娘不知等等事态,是否仍在太后把握,总之整个夏天过去,韦太后并没有任何举动,看上去确然心如止水,已经退出朝堂,打算安养余生。
直到姚潜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