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没有安抚杞人忧天的刘夫人,下昼回家时,她才向贺湛抱怨:“殿下寻常行事便有乖张之处往往不依常理,可如今攸关胜负,可谓生死一线,他竟然还敢如此儿戏,营救李先生出城,只能是趁突厥士兵不备偷袭,要绕开诸多斥候哨兵,人数当然不能太多,成算虽大,仍不免风险,他可倒好,竟然为了挑衅阿史那奇桑,不惜以千金之躯行险,也不想万一有何闪失,未与奇桑对阵,多年努力便付之东流,这场胜负可关系万千性命,他怎敢如此儿戏?”
贺湛此时已经满足了乔装脱身瞒人耳目的好奇心,因为不再被突厥兵勇约束手脚,虽心中大感痛快,也兴奋于养精蓄锐等待决胜时机大展拳脚,不过这样的等待越发显得漫长与煎熬,他这时还不能抛头露面,只好憋屈在这所宅院,这日十一娘出门,陆离也通过密道往宣扬坊别苑,与京兆李好几个知交谋划夺城大计去了,剩他一人在此,更感百无聊赖,暗自梳理了一回诸多部署,并没有找到纰漏疏失之处,倒觉得自己成了可有可无之人,很有些价值观受挫的矫情,于是正把翻找出来的美酒,坐在一棵桂花树下唉声叹气的浇愁,听明白了十一娘这场抱怨的由来,顿觉晋王殿下的酣畅淋漓实在引人羡慕。
他干脆把身体一横,毫无正形的躺倒在苇席上,屈着手肘撑着头,斜挑了眉眼,这形态落在碧奴眼中,这些年来越发稳重的婢女都忍不住微抿了唇角忍俊不住:唉呀,真是一位醉潘安。
不过碧奴也意识到贺郎君斜睨着她不转眼,坚决不是唐突调侃,极其自觉地避开,留下王妃与这位私话。
贺湛方才懒洋洋说到:“五姐还是这般不懂风情,殿下亲自来袭春明门,哪里是为挑衅奇桑,分明是用这方式,暗示五姐,殿下如此神勇,必定战无不胜,有殿下全力配合,五姐更该胸有成竹,殿下这样做,分明就是为了让五姐安心,这**方式别具一格,普天之下,大约也只有殿下能够作为,五姐呀五姐,你这回总算嫁对人了。”
十一娘外出一趟,应酬刘氏等人好番阿谀奉承,本就口干舌躁,这时又还不及揭去面上伪装,看着案上的美酒不由眼馋,她也不另备杯盏,持那执壶就想痛饮,被贺湛这番话,险些没有呛喷出来,重重把执壶一放,瞪着眼大没好气:“若真如你所言,殿下便更加荒唐,更应责改。”
“殿下若真为挑衅奇桑,何不用真面示人?蛮夷兵勇又不认得他,他甚至还需大吼一声报明身份,然而却仍然扮作先锋少将秦八郎,如今长安城中,又有多少人知道秦八郎就是殿下呢?也只有五姐能够心知肚明,这还不是为了**?”贺湛仍然斜卧着:“要不,五姐与我作赌如何,若我判断正确,五姐便将碧奴赏给我好了。”
十一娘大怒:“十四郎,你这还真是陋习不改,当初垂涎沉钩,便遭阿姑喝斥,你竟不知悔悟,我真为婉萝不值,你们这场姻缘,虽说是媒妁之言,你可别忘了当初阿姑与我都不赞同,都劝你不用委屈心愿,是你坚持要娶婉萝为妻,这些年来,婉萝为你生儿育女,你竟还敢背信弃义,你摸着自己胸口,问问良知何在!”
贺湛自然看出王妃这回是真怒,但却仍然吊儿郎当:“我就晓得,五姐从来厌恶姬妾成群。”忽然举起手臂,挡开十一娘的巴掌,贺湛这才讨饶:“我讨沉钩也好,碧奴也罢,确然是为怜香惜玉,五姐别把我想得那般龌龊,她们虽都是婢女,然而论才貌气节,莫说胜过多少闺阁,连男子也要甘拜下风,但她们跟着阿姑与你,只能此生孤寂,我知道她们都是忠心耿耿,必定发誓宁愿终生效力,你们也信以为真,可青春年华就此辜负,将来只能孑然寂寞,当真就能无憾?五姐,我只是想替碧奴寻一位良人丈夫,不也是为了替你分忧解难嘛,至于横眉立眼,把我看作登徒子,我都多大了,你还当我是个纨绔子弟呢,我有这么荒唐浪荡?”
“看看你这行事,哪有一点正经,贺澄台,你也知道即将不惑之年,放浪形骸也得收敛起来。”十一娘的确觉得心累。
贺湛哈哈大笑,倒是坐正了身形:“我虽唤你五姐,那是习惯使然,其实早就看穿你,仍然如个懵懂少艾,瞧瞧,三两句打趣话,你就恼羞成怒,还端什么长姐架子,一点也不稳重。”
“你这是不服管教了?”十一娘气得就要掀“脸皮”:“别忘了我还比你长着一岁,仍然当你一声阿姐。”
“有本事你问碧奴,我与你究竟谁更年长?”贺湛嘻皮笑脸:“晋王妃,纵然本郎君眼下依然风流倜傥,世人谁不知我年长你十余,你还敢说你比我年长一岁,碧奴信否,殿下信否,天下人信否,十一妹呀十一妹,这亏你吃定了。”
说完正襟危坐,轻哼一声:“兄长教诲,十一妹聆听便是,贺烨不比贺衍,我不论你有无想过将来,至少得顾眼下,晋王烨乃帝星确定无疑,十一妹与他多年相处,当然也明白他不易糊弄,我看得出来,晋王对十一妹的确情深意厚,十一妹却只当他乃君上,界限分明,我是男子,比你更知男子内心,没有谁愿意痴情错付,终生以热心肠去暖一副冷肝肺,晋王烨击败奇桑,登极九五指日可待,届时高高在上俯瞰众生,他不会再始终屈迎你,越是渴望你真情相待,便越是在意你一言一行,当付出不得回报,不满与嫌隙迟早滋生,帝王不会有太多耐性,尤其殿下,他不是名正言顺登位,这就注定面临更多挑衅阻绊,十一妹不愿报之真情,迟早会被殿下勘穿,故而你若真不忘初衷,这时就必须调整心态,我虽愿意助你,但我不希望你们帝后争执再生动乱,恶战连年,社稷江山都再经不住折腾。十一妹,你必须考虑日后如何与殿下相处,记住,不是迎合帝王,而为你夫君。”
“你们都在提醒我报之琼瑶,可我的确做不到。”十一娘怔怔看向贺湛,她这时的确觉得茫然:“我骗不了他,不敢骗也不想骗,如今我只能以臣子之义作为回报,我之所求,从来仅限为裴郑二族翻案,我是带着目的接近他,从来没有疏忽若他成为阻碍,我便会与他拔刀相向一决生死,十四郎,你告诉我,怀着如此心情,我怎么做到真情相待?”
贺湛却已经明白了,但并没有显露出来,说道:“这有何难?譬如日后与殿下重逢,十一妹问一句殿下亲自出马袭击春明门是何目的,甚至将你早前那番报怨,再当殿下面前报怨一回,殿下便能心领神会。”
其实他不是教十一娘如何取巧,做为旁观者,贺湛甚至比陆离还更加明智,他洞穿十一娘其实已经对贺烨另眼相看,不过十一娘太过重视男女之情的专一,她根本不愿接受良人姬妾成群,必须依靠小心翼翼维持的夫妻之情,她这两世,坚定的是忠贞不渝,这不是出于礼教形式,而是指向真实的内心,既情投意合,便必须不移不弃,她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并无要求,因为那已经不能归结于两情相悦。
她从来是清醒的,知道这样的契合可遇不可求,所以她虽然有此信念,却趋于流俗。
裴五姐,是将亲情、友情,乃至于君臣之义,看得更比男女之情重要百倍,因此世道礼法便是如此,亲情讲究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虽尊卑有序然而相较对等,友情便更注重肝胆相照推诚布信,就算君与臣,也有仁义之约,唯独/夫妻,丈夫可以左拥右抱贤妻却必须三从四德,礼法从来不会谴责男子纳妾,但女人纵然地位尊贵,一旦红杏出墙,多少会受议论诋毁,更别说女子不许丈夫纳妾,就算尊贵也会担当妒悍之名,但男子呢,只要不是宠妾灭妻,谁管他是否背负海誓山盟移情别恋?
男女之间地位本身就不平等,女子怎么可能要求男子从一而终?所以明智的女人,都不会轻易付出自己的爱情,变成被流俗谴责的悍妇异类,可做到明智又何其艰难。
贺湛知道莹阳真人,他的阿姑,被他视同生母的亲长,何尝不懂得“世间难得痴情郎”的道理,到底遇上了一个林霄上,为此孤寂独生,这样的付出却从未想过回报,世人多赞莹阳通透,但贺湛与渥丹却知道阿姑的寂寞苦楚,世人也赞林霄上坚持婚约的做法值得推崇,然而贺湛与渥丹却从来对林霄上不以为然,因为他们明白这段感情不是阿姑一厢情愿,而是林霄上违背了真情,屈从于礼法,他们不会因此谴责林霄上,但他们会替阿姑不值。
所以贺湛明白当年的渥丹,早早已经对爱情绝望,所以随波逐流,懂得怎么做一个妻子,甚至太子妃、皇后,却无法倾尽所有的爱上一个人。
然而相敬如宾的婚姻,有时同样寂寞如雪。
如有可能,贺湛仍然不希望他的裴五姐再蹈阿姑覆辄,所以他曾经一度撮合陆离与五姐,这时经陆离判断,再经自己的观测,贺湛相信晋王烨也许值得渥丹尝试付出。
对爱情心怀信仰的人,其实一直存在热情,无非是被理智冰封而已。
贺湛更加明白的是,如果一切顺利,渥丹再度母仪天下,内闱与外臣之别,他们也许再难交心,只有贺烨,才能成为渥丹的坚实倚靠,代替他们这些亲友,不离不弃的陪伴身旁。
他想看渥丹幸福美满,当他们都必须疏远的时候。
孤军奋勇,从来不是一个人的美满归宿,无论男女。
然而十一娘显然并没将贺湛的劝言引以为重,她又再度顾左右而言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