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丰儿终于知道了“艾兄弟”是女儿身。
当初那个闹着要从军的小小少年,如今终于在身高上比艾绿有了优势,有日他拍着“艾兄弟”的肩头调侃,奇异明明过去一直比他高出个头顶的好兄弟怎么突然像停止了“生长”,嗓门也还是细声细气不粗旷,一旁他的师父听在耳里实在哭笑不得,赏了老大一个爆粟:“光长个子不长脑子,像条尾巴跟进跟出这多年,你就真没发觉小艾是女子?”
其实在晋王府侍卫部,多数都晓得艾绿是个丫头,众所周知的事往常也不会挂着嘴上议论,以至于曲丰儿一直坚信艾兄弟果真是亲卫,只是与他不属一个编制,故而寻常除非艾绿找他,他始终见不到人,曲丰儿也一惯不大注意这些细处,懵懵懂懂多年,终于让他师父忍无可忍的揭穿了。
“好兄弟”摇身一变成为“红颜知己”,曲丰儿起初很有些无所适从,只后来眼见艾绿仍是落落大方,他又羞愧起自己扭扭捏捏来,渐渐也放宽了心,仍然像个小跟班样。
这日他接到了艾绿另一个小跟班张三娘的报讯,心急火燎跑到内宅门,求着看门的仆媪往里通报一声,正在那没头苍蝇般打转,仍是一身男装扮样的艾绿终于迈着方步走了出来,曲丰儿急忙上前:“张三娘、李四娘又逮到个细作,四处打听晋王妃。”
艾绿如今把察获敌间的事当作自己的副业,听闻消息后拔脚就外往走,曲丰儿自觉跟随,一路上将所知所闻告诉:“张三娘说,这细作有些特别,被她们逮获,竟不反抗,由得她们拿绳索绑了,道称省得她们动手把自己个打晕,张三娘还说,这细作不像从前逮获那些人,竟生得格外俊俏,引人注目得很,说是纨绔子弟也让人相信,张三娘又说,细作能一口道出小艾你名讳,竟像自投罗网。”
“哪有细作胆敢自投罗网?”艾绿没好气的翻了个白眼:“那人分明是另怀居心,我们在晋阳城四处搜捕敌间,不少百姓都晓得我名讳,他打问得知也不奇异,指名道姓要见我,怎么可能是细作?”
曲丰儿摸摸头,但觉一脑袋雾水,待到了张三娘居处,见那“敌间”,真真是个好俊俏的青年,穿着青衫,带了幞头,还是正时兴的翘脚幞头,虽被绳索绑了手,张三、李四两个显然手下留情,只松松打了个结,仿佛极易挣开,那男子却也不挣扎,两手臂背在身后,垂足坐在一条凳上,微微笑着不知与张三、李四说道什么,倒让“审问”的人飞红了面颊,娇羞得只用眼角偷瞄“俘虏”。
太不像话了,若这男子心怀歹意,立即就能暴起伤人!
曲丰儿一个大步挡在艾绿跟前,长刀从鞘里拔出三寸,对男子怒目而视。
“你是何人,为何要见我?”艾绿站定男子跟前,昂首挺胸的质问。
男子气定神闲的侧过头来,长长的眼角因笑意更加深遂:“你就是艾统领?”
“你要见我,又何必明知故问。”
听艾绿又冷又硬的口吻,显然并没被男子皮相所惑,曲丰儿心里踏实了,那三寸刀刃仍然没有归鞘,也依然虎视眈眈。
“我是细作呀,艾统领理当逮我去王府严刑拷打,再上报晋王妃。”
“你想见王妃?”艾绿到底机智,警觉立时像根突刺般竖起,她历来不爱动辄使用长刀,只用短匕逼向男子的喉咙:“你为何想见王妃?”
男子果然轻易挣开束缚,曲丰儿甚至都没看清他是怎么就挣得自由,反应过来时,男子两根修长的手指已经捏紧了艾绿的短匕,曲丰儿大惊失色,长刀出鞘往前便刺,却被男子避开,他往后退了几步,微举双手:“我不想与你们动手,我是王妃故人,但不能直接前往王府拜访,至于原因,艾统领应当清楚,你把我当作间佃绑进去,最好在我头上罩个布袋,别让人看见我容貌,你若怕我伤着王妃,大可五花大绑,镣铐加身也无不可,我身上有枚扳指,你拿去给王妃过目,王妃便知道我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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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绿这两年,时常会捕获敌间,故而晋王府僻静的东外苑便成了她审问敌间的场所,因着不但有盘青、无睱二虎“护法”,晋王殿下那两头猎豹也时常在东外苑活动放风,各色耳目谁都不敢靠近,他们知道在王妃的放纵下,艾绿无法无天惯了,再者严察敌间也无伤太后利益,故也不会大惊小怪把这琐碎事上报,东外苑倒成为了晋王府里章台园、玉管居之外第三安全的地方。
十一娘一见那扳指,再问“俘虏”形容,艾绿却只说“人模人样”、“没殿下个子高”、“比殿下长得像女子”,就再无法描述细致了,不过从这笼统的说法,十一娘心中已经有谱,定了定神,装作寻常模样,不紧不慢往东外苑去,直到身边没了耳目才加快步伐,一进艾绿、曲丰儿布置的“刑室”,只见青衣男子被锁在刑柱上,她顿觉哭笑不得,嘱令艾绿立即打开镣铐,打量一番男子,轻叹一声:“九哥,这多年不见,一贯还好?”
萧渐入这时不笑了,他垂着眉眼,松了松在刑柱上被锁得有些酸软的手腕,叹息一般称谓:“十一妹。”
真的是多年不见了,记忆里的少女越发沉着大方,完全不见了豆蔻时分的青涩,他明明知道她应当出落成这样,可乍见时仍觉惊艳,他以为自己能够不再遗憾,此刻心头分明还是被软刺一扎,疼痛不那么锐利,又清晰,他彻底明白其实一直渴望着再见,这样的渴望远远胜过忧惧。
这些年他离她遥远,却一直知道她的消息,她嫁给了晋王,她来了太原,她把太原治理得繁荣昌盛,就连急公会好些部众提起晋王妃,甚至也忍不住感慨“若我等在太原,得以安居乐业,也不愿这样打杀度日”,他知道她为晋王生育了嫡长子,孩子已然牙牙学语,有时候他仍会梦见她,梦见他与她对坐窗前,安安静静读书描帖,他一直怀念过去的时光,可他也很清楚,他们再也回不去了。
他的十一妹,终究只能是他的十一妹,魂牵梦萦的女子,已嫁作他人妇,兄妹便是他们两恒久的关系,有时候他想幸好她嫁给了晋王,而不是其余普通平凡的人,有时候他又惋惜她嫁给了晋王,因为十一妹从此便会深陷风波诡谲,甚至会与他处于对立,成为敌仇。
所以他渴望再见,又惧怕再见,但当真再见,他原来如此欣喜。
刑室不是叙旧的地方,但为安全故,也只能在此。十一娘知道萧小九已经不是过去的萧小九了,他颇废周折让艾绿当作敌间逮入晋王府,便绝对不是只为与她叙旧而已。
“这些年,九哥都在衡州?”还是十一娘言归正题,让萧小九能够顺畅把来意说出口。
当日少年的锋锐冲动,已经被岁月磨砺得沉稳平和,仅看外表,似乎不能将眼前人与那封雄文劲采先声夺人的檄文联系起来,就算听十一娘提及“衡州”二字,萧渐入也不见震惊,他微微一笑,摇了摇头:“原来十一妹早便知道了。”
“代英宗太子贺铭传檄天下文,据我洞悉,应出九哥手笔。”
“好在只有十一妹能够洞悉。”萧渐入眨了眨眼:“若韦太后也洞悉,只怕便会牵连家人,我可就真成了逆子罪徒了。”
“九哥还怕牵连家人?”十一娘大没好气:“就算九哥离长安远走时,不知莒世南乃匪众,随他浪迹多年,又怎会一直被瞒在鼓里?更何况还为罪逆执笔拟文,这可是公然谋逆,若被太后察知,京兆萧可谓灭顶之灾,九哥如此任性,置外王父、舅父何地。”
“韦氏乱政,苍生有难,急公会救济天下,渐入若因保小家而弃大义,连绵薄之力亦不尽效,也妄读多年圣贤书。”此时的萧小九,似乎才显现出当年锐气来,他直盯着十一娘:“晋王与王妃,不是也立志为国除奸,难道两位图谋多年,仅只为了权位私欲而已?”
听小九改换称谓,十一娘也不再以兄妹论交,神色更显凝重:“九郎此来太原,是想游说殿下与我与匪众串通?”
“衡州已被安宁伯夺回,义军退守广州,已然举步维艰,渐入深知殿下及王妃绝不会只图私欲,因自荐入太原,洽谈联盟之事。”
“九郎已告知匪众殿下之图?”
小九一怔,半响才道:“这点分寸我还有……十一妹,你当清楚,无论如何我也不会将殿下与你置于险境,未得你应允之前,我怎会曝露殿下之图?不过十一妹仁义之名遍传神州,岭南王亦深信十一妹决不会助纣为虐,故允我自荐,前来太原晓以大义。”
“岭南王?”十一娘冷笑道:“衡州才失,朱子玉倒及时改了自封,只这封号,又比衡州王过无不及。”
“殿下乃太子铭遗孤,称王有何不可?”
“九哥,朱子玉既来太原,有些事,还是请他与我当面商谈吧。”
这话终于让萧渐入惊而站起:“十一妹,你怎知……”
“要说服我这晋王妃,光靠九哥可不行。”十一娘微微一笑:“急公会已经进退两难,若不得太原支持,迟早会被朝廷禁军翦灭,太原之议攸关存亡,朱子玉若不出面,怎能肯定我有无结盟之诚?再说诸多利益分割,九哥岂能作主,难不成九哥还得往返波奔,事事向广州请示?朱子玉当然要来太原,才能及时决断,尽力促成结盟,九哥还是知会朱子玉,不是不能结盟,但我要他亲自出面议谈,倘若他不敢现身,不谈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