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个斥候在勘察敌情时路拾“美味”,难抵诱惑烤食来吃,这吃独食的行为当然不可能广而告之拉仇恨,到后来虽染疠疫,有风寒症状,然而此乃寒冬季节,军士们风餐露宿,患病也属正常,不足以引起医官格外重视,直到此二人病重而亡,与之接触者再染“风寒”,医官或许才会怀疑是否疠疫。
到此时,贺烨放出张崇,由他去通风报讯,斥候已然病死,刘洪元自然也无处打问他们路拾野禽一事,立时便会怀疑是广阳部将计就计,把那疫毒投放水源。
这个计划制定之初,贺烨便有把握不让疠疫扩散,因为他心里清楚得很,苇泽关外,甚至连常山等州县,百姓们都已被先期撤离至山岭之中藏身,刘洪元确定军士感染疠疫,必定也会做出隔离防范的措施,水源其实并未受污染,疫情又怎会扩散?
就连那两只折了翅足的野禽,倘若没有被安东军斥候拾获,也会立即被射杀掩埋,确保不会将疠疫扩散开来。
说到底,刘洪元其实根本不用惊惶失措仓猝撤离,他只要把那十数名染疫者“处理”,疠疫就能断绝,然而因为张崇报讯,刘洪元坚信晋王妃已在水源中投毒,这才乱了阵脚。
其实这回计策,与其说贺烨是利用了疫毒,还不如说利用了人的心理——便连杨怀犀都无比确定晋王系求胜心切在水源投毒,更何况是刘洪元?
换而言之,倘若对方换作对晋王尚有了解的十一娘,这个计策当然也就不会生效了。
关键其实在于,晋王知敌,而敌不知晋王,当然,倘若没有久长确信疫毒存在,下令张崇通风报讯,刘洪元不知广阳城内爆发疫情,此计也不能有此成效。
十一娘起初任由杨怀犀误解,不加分辩,是因她对杨怀犀还无法全然信任,认为没有必要辩白,再者也是防范要秘走漏,然而今日杨怀犀听闻广阳部已然大胜,当军民无不庆幸之时,他却仍然心忧幽燕百姓,劝建不成,竟生绝裂之心,如此机智谨慎之人,全然不顾此时己为鱼肉人为刀俎,竟是为了与他全无干系的幽燕百姓,当面斥鄙晋王妃,这样的风骨,才真真正正赢得了十一娘的敬重,不疑杨怀犀乃贪婪无信之徒。
也是直到此时,杨怀犀方才真真正正受到了十一娘几分发自真诚的礼遇,但他在恍悟晋王妙计,感慨这回总算投得明主之余,还不忘指谪晋王妃对他的试探:“所谓用人不疑,王妃此回试探之行,有失胸怀,需知世上君子鲜寡,多数才能之士,难免会存私欲,又有多少人心经得住试探呢?故,殿下与王妃倘若志存高远,还当慎行试探,以防事与愿违,反而激发人心之恶。”
用人不疑,疑人不用虽是老生常谈了,但关于试探激发人心之恶的言论,十一娘还是首回听闻,因她素觉人心叵测,虚矫者大行其道,奉行要成大业,警而慎之方为准则,就拿她自己来说,起初甚至还曾怀疑过陆离为苟且偷安加害八娘,虽未经试探,然则也是经过了不短时间的考量与观察,终于打消了疑虑。
也难怪十一娘多疑,当时她经过族灭人亡之祸,连自己也是死后再生,她曾经相信过贺衍不会妄加治罪她的族人亲朋,结果就是贺衍一纸圣令,判决裴郑二族罪有应得,紧跟着八娘死于生产,她自己也被毒杀,睁眼闭眼间,虽是三年过去,可十一娘刚得新生时,怨恨与悲痛一如闭眼之前,她并没有因为时间而平和心境,对世上一切都怀抱着疑恨。
故而十一娘也无法立时参透杨怀犀这话,辩道:“先生先助蜀王,后背主来投,虽有择木而栖之说,使怀疑虑却亦难免,不过经此一回试探,确知先生虽口中不申,要么骨存仁义,要么深不可识。”
言下之意,倘若杨怀犀早知十一娘今日意图试探,故意表现得义愤填膺,心机深沉到此等地步,那就十分可怕了。
杨怀犀失笑,却知晋王妃这话已然是不见外了,颔首道:“我先有背信之行,故不敢怪责王妃多疑,再者王妃虽行试探,也还在分寸之间,倒还没有先掘**之井,试人是否入瓮,确不能与英宗朝时关大夫相提并论。”
这话方才引起了十一娘的反思。
原来英宗朝时有个官员,姓关名辽,一度也曾位高权重,世人敬称为关大夫,关辽任一州刺史时,便设计辨析属官人品,他手下有个参军,寒门出身,进士及第,以忠直闻名,关辽疑那参军浪得虚名,伪造家书,哄骗参军,道称家中走火,老母被烧至重伤,急需钱银救急,参军之弟无奈之下,只好请托参军想法帮衬家中,关大夫同时又故意让这参军掌管大量库银,察其是否贪挪官钱,然这参军虽说忧急,分毫不贪,不过是向同僚、豪族等借贷,关辽大喜过望,方才叙明原由,赞此参军果然忠直。
哪知参军大怒,斥怨上官如此试探之行,关辽亦生不满,诸多刁难,参军上书弹劾,奈何英宗偏庇关辽,官司虽打到了御前,参军却没能讨回公道,于是怒而辞官,反倒沦为笑柄。
可诸多士人,为参军遭遇皆感寒心,不少真正的忠直之士,就比绝望于仕途,关大夫完全不觉过错,试探人心上了兴头,常施此等行为,他的下属们也都不傻,往往避开陷井,却不乏阿谀奉承之辞,大赞关刺史英明,关辽后来任了吏部尚书,深得英宗信重,这套试探之法推广全国,然而擢选出来的官员,多为阿谀奉承之辈,使得弊政更加恶化。
十一娘明白了杨怀犀的建言,善察明断虽说重要,但分寸之间却不能偏失,而相比善察,其实善用更加关键。
她便收敛了狡辩戏谑的心思,极为郑重报之礼揖:“先生提醒,吾必谨记于心。”
见晋王妃如此,杨怀犀心中的阴霾才算彻底消散,他已经好些日子都不能安睡及饱餐,至此日起,却是完全放宽了心怀,暗下也不由感慨:虽是只听晋王妃一面之辞,但相信王妃不至于用此话哄骗,晋王烨虽说年轻,勇武智计看来却远超蜀王之流,单论此回收复幽燕重创安东,虽说有些行险,诸多筹谋更有连连果断,确是让人惊叹。
贺周社稷、华夏大统,或许仍有希望。
成败得失虽说不能只看眼前,然而只要还有希望,只要与抱负没有背离,杨怀犀已经心满意足了,他活到这把年纪,其实对于功名富贵已经看淡,甚至连生死也不是那么重要了,可国难在即,做为大周子民,又还自负智计,总归不愿袖手旁观,终觉尽力方能安心,这日他放下忧心,特意找小拥蹙韦纹要来一瓮清酒,先在檐下设好席榻,供上一炉香,两碟糕点,举盏先敬亡师,喃喃自语:“愚生承蒙教诲,然不仅数十载碌碌,竟至投效不善,实愧有负寄望,有幸则是悔悟未迟,残生尚有机遇将先师所授,利于民生社稷,但望辅之有益,方为不负恩师苦心,而今学生年已半百,鬓白而面憔,唯幸智尚不昏,许有尽力之处,或得建树,日后魂入幽冥,得见恩师,方不至于掩面羞遁,得拜于膝下之幸尔。”
又当这日之后,十一娘确也不再困拘杨怀犀禁步于宅,特意遣江怀来示:“先生若欲外出,需用舆马,大可交待一声,让下人准备驭驾。”
杨怀犀当然听出这是王妃委婉授意,困禁之令实际已解,不过他也懂得分寸,即便是欲外出,并不会随意,次次都先知报江怀,对于王妃安排身边侍候起居的奴从,外出时必会带在身边寸步不离,见了何人,道说何话,从不避身边耳目,言行磊落,十一娘知道杨怀犀此举是为避嫌,一笑而过,听之任之,她身边虽有不少助手,然可称谋士之用除陆离、贺湛之外并无更多,陆离体弱,十一娘并不愿让他过多耗神,眼下贺湛又远在长安,事急时当然商议不便,多了一个杨怀犀出谋划策衡断利弊,的确分担不少,十一娘也是大觉庆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