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惟钦嘴唇轻微翕动,唤的赫然是“姑娘”。
“咣当”一下, 手中剑落了地。
非止陆听溪, 沈惟钦身后众人也发现了他的异样。
只众人纷纷看来时,沈惟钦已低头敛去了复杂的神容, 顺道揩了眼角润湿。再抬头时,除却眼眶微红,没有旁的异常。
陆听溪待要细看, 沈惟钦却已转过头。她觉得自己八成是情急之下出现了幻觉。
杨顺一路疾奔赶至时, 沈惟钦正命人去传太医来,又着人将陆老太爷抬去厅堂, 等候太医前来问诊。
杨顺上前问明了状况, 暗恼自己来晚了。若非宝升那厮啰里吧嗦跟他事无巨细地转述世子临行前的交代, 他怎会这会儿才来。又见陆听溪脖上有伤,大惊,问了究竟, 只觉等世子回来知道,怕是剐了他的心都有。
陆听溪不可思议地看着沈惟钦。
这人方才态度还十分强硬,怎忽然就转性了?
“我适才只说将老太爷抬了去, 又没说要抬去何处,却不知陆姑娘着什么急, ”沈惟钦道, “至若长剑划颈,那是无心之失,还望陆姑娘莫要见怪。我回去后自会查明搡我者谁。”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细颈白玉瓶抛给陆听溪:“上好的金疮药, 姑娘拿好。在伤处匀开,早晚各一次,不出半月就能完好如初,不会留下印痕。伤口切忌沾水——终究是我的不是,但愿姑娘早日复原。”
“陆老太爷一事暂缓,安心瞧病便是。余下的事,我会自行处置。”
沈惟钦言罢,率众而去。
若非脖颈上的伤还在,陆听溪真要以为是南柯一梦。待到祖父被抬去医治,她也回了物华院,让丫鬟给自己处置伤口。沈惟钦那一剑划得不深,只是瞧着触目惊心。不过颈部皮薄,比别处破口要疼些。
伤在脖颈,她怕留疤,思来想去,觉得沈惟钦不至于在给她的药上动手脚,就用了他给的那瓶药。只是思及他方才的诸般怪异之处,她总觉瘆得慌。
莫非他之前当真是中了魇魅之术?
在外头守了半晌的仲菡见沈惟钦出来,却没看到陆老太爷的踪影,讶异得很,着人去打探了,方知楚世孙最后转了态度,非但没有押走陆老太爷,还给老爷子传了太医。
仲菡怔了许久,觉着定是她父亲跟世孙的筹谋有了变故,不然不会如此。她得回去问问她父亲。
沈惟钦回府不多久,仲晁就火急火燎赶了来。
“世孙在陆家的作为,臣已尽数知悉,却不知世孙这般是为何?谢思言眼看着就要回了,世孙何时改了筹划,为何不知会臣一声?”
沈惟钦冷眼扫去:“我做事难道还要提前向你请示?”
“臣不敢,臣只是……”
“闭嘴!仲大人若无旁事,可以走了。我还有事。”
仲晁忍了几忍,终是道;“那不知谢思言那边,世孙是怎么个打算?”
沈惟钦淡淡道;“我适才去陆家,许久不见谢家那边来人,后头来的是谢思言身边的长随。谢思言没带自己的长随去宣府,对京中自有安排。即便是宣府那边,我相信他也有自己的排布,不然不敢赴任。真要设计让他丢了宣府,怕也不容易,不如从长计议。”
仲晁一懵。
照世孙的意思,就是要放弃这回的筹划?那他们谋划了这么久,又是图的什么?
“周良那边,还要麻烦仲大人去知会一声。不管如何,先将宣府这场仗打赢再说。”
仲晁知晓沈惟钦的脾气,咬牙应是。
“再有就是,今日在我持剑时推我的那个军牢,是刑部衙门派来的军牢,不论他是有意还是无心,我已将他拘了起来,回头还要好生审一审的。”沈惟钦冷然道。
仲晁面色微沉,楚世孙当着他的面提起此事,怕是在疑心他。他无心多留,寒暄几句,悻悻而去。
沈惟钦坐到玫瑰椅里,默然覃思。
自他再度睁开眼,先后历经了迷惘、追寻、挣扎、绝然、自欺欺人几个阶段,他本以为自己此生都不会恢复记忆,却不曾想还有今日。
他先前实则是抗拒想起前尘往事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在做了这许多事之后,如何以沈安的身份面对陆听溪。既无法面对,那不如不要想起,就当不曾发生过,没有这层滞碍,他办事就不会束手束脚。这也是他此前拒绝太后给他跟陆听溪赐婚的缘由。
只是当时拒绝还有一种快刀斩乱麻的快意,眼下却只觉一言难尽。
他先前在宛平救下陆听溪,也只是想要偿还她的人情,本以为偿清了就松快了,谁知他自此又陷入了自欺欺人的困局。
脑中记忆纷杂凌乱,他需要好生梳理一下。
转入四月后,天气一日暖似一日。诚如沈惟钦所言,陆听溪才抹了小半月的药,颈上的伤就好了个完全,半分瞧不出痕迹了。
临近下旬时,谢思言与众班师回朝。
他回来后,头一件事就是去陆家。
陆老太爷的病况已然大好,亲自出来招待他。与老爷子叙话一回,他转去找陆听溪。
两人在陆家一处待客的跨院内的大厅落座。
谢思言将对面的少女仔仔细细打量了一番,面沉少焉,解释说他临行前交代过杨顺的,只是杨顺因事耽搁了,这才到得晚了。
陆听溪摆手:“我晓得的,你不必多言。”
谢思言想了一想,道:“今日有庙会,你收拾收拾,出去逛逛,看还有没有什么要添置的。一别三月,我有许多话要同你说。”
陆听溪知他说的是婚礼的筹备,想到他回来了婚期就不远了,一时倒赧然。
说是去逛庙会,其实陆听溪没甚要买的,转了半圈,就去城外的杏林与谢思言会合。
两人才在一凉亭内坐下,就见一辆马车远远驶来。本以为只是不相干的路人,谁知马车得到近前后就停了下来,从上面下来个熟人。
“这片杏林素日少有人来,今日在此遇见二位,实在是巧。”沈惟钦施施然走来。
陆听溪见谢思言眉目之间腾起一股凛凛煞气,悄声道:“你们两个是不是又结了什么恩怨?要不我先回去?”
她才起身,就听沈惟钦道:“姑娘留步,我此番下来,除却跟二位打声招呼之外,还是想跟姑娘说一件事。”
陆听溪觉着有些怪异,沈惟钦起先是叫她表妹的,后来唤她陆姑娘,直接唤姑娘,似乎是甚少的。
谢思言倏然起身:“听溪出来半日,已是乏了,我看阁下还是改日再说的好。”
“择日不如在撞日,我看今日就很好,”沈惟钦微笑,“世子是在担心什么?”
谢思言也笑:“我能担心什么,我不过是怕阁下说了会后悔。”
“这自是不会的,世子多虑了。”
沈惟钦转向陆听溪:“不瞒姑娘说,我这几日一直都在忖量这件事,思前想后还是觉得应当告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