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番外之前尘迷梦(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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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一个满面稚气的少年逆光立着。

瞧着至多十来岁的年纪,介于男孩与少年之间。

少年瘦弱单薄, 身上那件过宽过长的灰布直裰极不合身, 骤见门开,愣了下神, 即刻躬身一礼,又看向祠堂内懵住的陆听溪:“姑娘快出来。”

谢思言身上有伤,兼先在水里泡了一回后在祠堂内受了寒气, 隐有发热之势, 此刻却忽而精神一振,冷脸让这个跟他年纪相仿的小厮滚到外头廊上去。

陆听溪自祠堂内出来, 跟谢思言道别。

谢思言听她唤那小厮“沈安”, 又见两人似颇熟稔, 不知为甚,忽觉身上不适愈甚。

陆听溪朝他挥手:“世子保重,时辰本也不早了, 我要归家去了。”言罢,与沈安结伴离去。

谢思言伫望片刻,跪回去时, 瞥见陆听溪带来的那个紫竹篮,不期然地, 脑海中浮现出她和沈安离开的背影。

夕照下, 并排而行的一高一矮两道身影,不似主仆。至少,沈安没有半分怯懦之态, 没个小厮的样子。

他复又想起适才陆听溪歉然的眼神。

“我这算不算一语成谶,我先前说让你栽跟头,不过是气话,对不住。”小姑娘娇音软糯,杏眸纯澈。

轻叹一息,他忍着不适,摒除诸般杂念。

……

他自落地以来就没栽过这么大的跟头。这回非但挨了一顿鞭笞,还接连高热几日,养了好些时日才恢复如初。

他知道他父亲这是要敲打他,陆听溪能溜进来给他送吃食,也是因着他父亲的默许。但他知道他父亲也是记恨上了谢思丰等人,于是他开始筹谋报复。

他父亲会支持他。

就在此时,他偶然间听得了崇山侯家的那个子弟跟一众狐朋狗友在酒桌上的闲侃胡吹。

“陆文瑞那个闺女真是个小贱蹄子,多管闲事,险些害得老子惹来一身腥,大房都要倒了,不晓得她献的哪门子殷勤。”

有几人劝他宽心,横竖魏国公也没信她的话,那崇山侯家的子弟却忽而鄙陋一笑,语极猥琐:“我瞧她生得娇娇嫩嫩的,不如咱们设个局,玩她一玩,我还没尝过这么嫩的,不知滋味如何。”

“等咱们耍够了,再寻几个地痞来轮她一回,届时她也离死不远了,咱们慢慢将她折磨至死,做得干净些,陆家也没奈何,诸位以为如何?”

众人登时兴奋,连声附和,开始计议虐杀筹划。

没人注意到门外暗影里目光阴怖的谢思言。

……

浓云蔽空,天阴欲雨。

谢思言立于高地上,面目寡淡,衣袂翻飞。

他对着山脚下那半死的人俯瞰须臾,慢行下去。

那人浑身浴血,挣扎间乍见他,如睹阎罗,瑟缩着哀哀乞求。

“我不过说说而已,并非真要亵玩那陆家女孩儿,求世子莫杀我……”

哀告断续,残破如缕。

谢思言不予理会。

他自侍从手里接过一把精铁流星锤,慢慢俯身。

“你不是想尝尝幼女的滋味么?我忽然好奇,你这脑子里究竟装的什么,不如我今日就凿开看看。”

十岁的少年面无表情,一锤便将地上血人的脑袋凿出个窟窿。

“我从前引而不发,不过是不欲与你们这等人计较,不想你们竟猖狂至此。你如今求什么呢,那日将我推下水时,不是得意得很么?嗯?”

少年叹息:“崇山侯阖家捧着的五少爷,今日不慎堕马于此,未冠而殇,可惜了,我都有些不忍见呢。”

地上那已疼得面目扭曲的人虽不知他说的堕马是何意,但仍忙道:“虽不知那求世子网开一面,饶我一命……”

“你想甚呢,我是说可惜了这片草皮。被你污秽的血跟脑浆浸过后,不知明年还能否长出新草了。”

那人蓦地瞠目。

“你还是快些上路的好,再晚些,怕就赶不上你那帮素日交好的酒肉兄弟了,”少年莞尔,眼神玩味,“你们这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你说是也不是?”

……

短短数日,崇山侯家的五少爷堕马身亡的消息不胫而走。

据闻死状极惨,连带着镇日与他狼狈为奸的一帮狐朋狗友也相继因着各种缘由身死,京中众人背地里揣测,这桩事怕是另有蹊跷,但崇山侯家却并无追查之意。

很快,崇山侯家也顾不上这茬,而陷入自顾不暇的境地。

不过三年,宗族之中为官的相继遭谪黜,崇山侯府自京中勋贵的圈子销声匿迹,败落得快如星陨。

而这三年的光阴,于谢思言而言,无比漫长。

他被父亲彻底按在书堆里,每日除却读书就是练字,枯燥无味,宛若坐牢。虽则长房的险境已过,甚至因着顺利度过此番危难,他们父子两个在国公府的地位变得坚不可撼,但他父亲对他的管束却是益发严苛,可谓近乎疯魔。

这年仲夏,离秋闱还有三个月,他碍于业师情面,应邀去参加了一场文会。内中多是明里暗里要与他攀交的寒门子弟,无趣得很。

他出来后,思及回府便要被父亲拘着温书,心下烦闷,转去河畔垂钓。

落后父亲知晓他去了别处闲逛,斥他眼看秋闱在即还不思进取,将他押回去,又祭出了那根惯常抽他的牛皮长鞭。

随着年纪渐长,他的逆反心愈来愈强,见状抽身就跑。

疾奔之中,远远看到正跟几个同伴放纸鸢的陆听溪。

小姑娘的衣饰并非最惹眼的,但他一眼望去,头一个就望见了她。

他想也不想地调了头。

他不愿再被她看到他的狼狈相。

可往往事与愿违。他被他父亲派来的一众家丁、小厮合力带回去,正被强行压在地上受刑,陆听溪忽至。

她呆了一呆,出声拦阻。

他父亲微皱眉,却也不好对一个别家来做客的女孩儿说甚,只让她去别处耍去。

陆听溪并没挪身:“我虽是个外人,但仍要不禁多言几句。再三月就是秋闱,国公爷难道不怕世子有个好歹,耽搁了科考?”

谢宗临再三劝她不走,忽而发现谢思言背对着这边,似是极力躲避着什么,拧眉端凝,忽道:“陆姑娘既不肯走,那我便只好失礼了。”说着话,一鞭砸下,狠狠抽在谢思言背上。

鞭势凌厉,谢思言身上单薄的夏衫很快透了血痕。

陆听溪想起三年前,除却因谢思丰等人构陷那次之外,她还见过一次谢思言被这样责打的情形。她已经记不清缘由,但少年苍白的容色与倔强绷直的背脊却是烙在记忆深处的。

她今日既是撞见了,便想帮谢思言拦上一拦,毕竟魏国公无论如何也不会对她动手,但魏国公似一早看透了她的心思,她才一挪步,就有小厮挡在了她面前,她只能眼睁睁瞧着。

面前情形几与当年光景叠在一处。

谢宗临离开后,陆听溪蹲在以手撑地的少年身畔,绞尽脑汁宽慰他,又问要不要她给他取些药来。

少年摆手道不必。

“我哥也常挨打,他长年备着伤药的,都是四处搜罗来的灵药,专祛瘀消肿的……”她挠头,忽而想起陆修业宝贝似地存着的那些伤药,谢思言还不晓得看不看得上。

“那个名唤沈安的跟班,如今还在你府上?”虚弱的少年突然问。

陆听溪摇头:“没。”

谢思言轻轻吐气,好歹好受了些。

走了就好。

他神色松快了些,然还不待他自地上爬起,就听小姑娘继续道:“他而今在我家族学里念书,前阵子随我哥哥他们去拜会真定府的一位先生啦,要下月才回,你询此做甚,要见他吗?我帮你引荐呀……哎,你怎么了?”

陆听溪瞪大眼睛,望着起身时险些一个不稳摔倒在地的少年,懵住,面有忧色。

世子仿似伤得不轻啊。

……

谢思言那伤只是瞧着惊心,实则表重里轻,谢宗临分寸拿捏得当,只让他疼,并不曾伤他筋骨,随后又着人送来了化瘀生肌的各色外敷内服的药。

这回没有高热缠身,他养了小半月就复又生龙活虎。

而后,他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授意贾氏多办宴集。

陆听溪也终于得以时常来国公府做客。

只小姑娘来得多了,他反而添了不少闲气。

譬如眼下,他才闻讯赶去看她,就见她立在丽瞩园一段曲廊上,正拎着把剪刀,不知在做甚,她面前立了个着葵花色程子衣的白面少年。

那少年比她高出一尺有余,低眉含笑,还略抬了手,他揣度对方许是想摸她脑袋,临了觉着不妥才作罢。

谢思言二话不说疾步过去。

那少年惊了下,看他面色不善,忙施礼作辞。

陆听溪说要回去继续剪窗花,也作辞欲走,然谢思言紧追不舍。

陆听溪思及谢思言迩来格外易怒,她已接连好几回莫名其妙惹他着恼,以为他又来寻她麻烦,无措,且退且威胁:“你冷静些,我手里拿着剪刀的,仔细伤着你……”

谢思言步子反而愈来愈快。

陆听溪看他伸手来擒她,情急之下抱头蹲身,持着剪刀的手蓦地一收:“你莫过来……”

与此同时,谢思言一步上前,剪刀忽敛,锐尖竟将他新制的宁绸中裤划了长长一道口子。

还是在裆部。

两人一个低首一个仰头,沉默对视。

冷风嗖嗖,直往□□破口里灌。

……

陆修业听了丫鬟报信,吓得舌头打结:“你……再、再说一回?淘淘做……做甚了???”

他赶去时,几要给妹妹跪下。

他问了几回才终于确信,世子爷□□位置上那个被风吹得颤颤巍巍的破口是她妹妹的大作。

世子爷命小厮取了件大氅托在手里挡了下头,冷着脸问他们兄妹预备如何料理此事。

世子爷今日穿的是一件家常直裰,下摆不长,料子又薄,陆听溪下剪的角度刁钻,竟是戳破了直裰后又划开了里头的绸裤,幸而内中还有一层,不至太过尴尬。

不过陆修业最庆幸的是他妹妹戳偏了,这要是再往中间来一些……

他觉着世子爷面色那般难看,大抵也是因着恼恨于自己险些被他妹妹一剪子戳成太监,连连告罪,又拉了妹妹给世子爷赔礼。

世子爷辞色未曾稍降,提出抵偿要求。

“我瞧不惯你身边那个沈安,”谢思言径看向陆听溪,“让他滚,这事就此揭过。”

几将脑袋埋到胸前的小姑娘抬头:“不成,我的错凭甚让沈安来背锅,一人做事一人当。”

陆听溪起先还愧怍,后头见谢思言愈加强横不论理,竟是拌起嘴来。

就在悬心吊胆的陆修业以为谢思言要爆发雷霆之怒时,这位世子爷竟是阴着脸掣身而去。

……

谢思言非但在秋闱中蟾宫折桂,且以凌驾同侪之势力拔头筹。

一众被这个年仅十三的少年稳压名次的士子登时哗然。众人翘首引颈,等看这个少年解元在春闱中的表现,但魏国公府却传出消息,这位风头出尽的世子爷要去抱璞书院就学了。

临行前,谢思言暗中往陆家去了一封信。

是日,他提早去了庄上。

本想在沈安来前清净片晌,却不曾想,沈安竟已到了。

这田庄是谢思言自己的产业,占地广,地段好,相类的田庄,他在京畿还有好几处。

茶果点心上毕,谢思言径道:“我这趟离京,大抵没有一二年是回不来的。听溪的婚事,倒要请托于你了。”面含嘲色。

沈安道:“我纵毁她再多亲事,也是为他人做嫁衣,世子心里便是作此想,不是么?”

谢思言略倾身:“看明白了?终于发觉自己从前何其天真了?不打紧,你纵看明白了,也仍会不遗余力地阻挠她定亲,你的妒心容不得你收手。”

沈安垂睫埋首,虚环茶盏边沿的长指稍张,又轻蜷,战栗微微。

薄胎的甜白釉细瓷在一捧天光下,凝出泠泠霜色,竟衬得他肤色惨白,近乎透明。

稚气未脱的眉目带了与他齿龄不合的沉静,低若嗟叹的语声艰涩流溢;“你会好生待她的,对么?她若有不测,我下了阴曹不会放过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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