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瑜看着何氏,示意宫女上前搀扶她起来,但何氏依旧不起,只是跪在那里,重复方才的话:“妾已老迈,嫡亲孙儿只有这个,还求娘娘留我孙儿一命。”清瑜看着何氏,轻声道:“顺安皇后怎么忘了?安乐侯久无子嗣,这些日子来,已上奏陛下,请在远支中择一品行端良为嗣。”
何氏闭眼,清瑜话外的意思何氏怎么听不出来,只是那毕竟是自己嫡亲孙子,清瑜示意宫女把何氏扶下去,何氏本已懵懂站起,突然又跪下道:“妾已风烛残年,只求留孙儿一命,并不……”
清瑜已经打断她的话:“不能,顺安皇后你也曾掌权柄,难道不知这种事该怎么处置吗?”何氏眼中一片茫然,声音有些哽咽:“可他,他只有不到十四岁……”清瑜的声音十分清晰:“当日王周诸家,年过十岁的男丁,全都被斩杀。顺安皇后,你曾掌皇朝权柄,难道不知道愿赌服输这话?当日若……”
说着清瑜停下口,看着面前的何氏,何氏已经有些颓然,低下头久久不语,过了许久宫女想上前扶她下去,何氏已经挥退宫女站直身子对清瑜道:“好一个愿赌服输,当日我既输了就该认输,今日之事,娘娘就当我并没来过。至于什么择子承嗣,就让这支绝了罢。前朝废帝,本该殉社稷的,苟延残喘又有什么面目去见地下先祖?更别提什么宗嗣延续。就此告辞。”
说着何氏也不行礼大踏步就走出去,脊背挺的很直,如同当日还是这昭阳殿主人时一样。清瑜看着何氏的背影,心里有不好的预感,何氏这话,更像是诀别。清瑜的手抖了下,唤过身边的宫女:“你去叮嘱顺安皇后身边的人,让她们日夜都不要离开。”
宫女在这宫里的日子久,自然知道清瑜这话背后是什么意思,应是后就赶紧去寻人。清瑜缓缓坐下,如果当日陈枚失利,自己只怕也会带着孩子们从容自尽而不是留在这世间。但何氏如果此时赴死,那对自家是不利的,清瑜突然笑了笑,自己是真的不一样了。
宫女已经走回来:“娘娘,奴婢已经和顺安皇后的身边人说过,并让她们小心服侍着顺安皇后,若有差错,”宫女顿了顿,声音变的有些低:“娘娘,若有差错,要不要?”
这停下来的意思清瑜很明白,清瑜的眼垂下:“不必了,有些事是防止不了的。”还有种自尽方法是怎么都防不住的,绝食而死。
宫女了然退下,清瑜坐在大殿上方,整个大殿都很安静,连吹风的声音都听不到。久居宫廷,这种无边无际的寂寞才会让人的心变得越来越硬吧?清瑜叹了一声,命宫女去把陈煊请来。
陈煊到的很快,看见清瑜面上就绽开笑容,但还是按照礼仪行礼下去,清瑜挽起儿子,问了几句儿子的起居,朝堂上的事情后才对陈煊道:“方才顺安皇后来寻我,我看出她有死志,你要怎么办?”
陈煊的眼顿时瞪大:“母亲,顺安皇后她在宫中不是过的很好吗?”清瑜摇头:“对有些人来说,失去江山怎能过的好?”陈煊的小眉头又皱紧:“可是,她并不是刚刚才失去江山的。”
清瑜看着儿子不说话,陈煊的眉终于放开:“因为剑南那边的失利吗?所以失去了希望,才要在这时候赴死?”身为帝王,迟早都要面对这些死亡,而有时候死亡是一种达到目的的手段。
清瑜摸着儿子的头:“顺安皇后在此时想赴死,只怕是为了安乐侯。”人都有恻隐之心,用自己的死换取儿子得到善待,这也是何氏在赌,陈煊的眉再次皱紧:“可是我们对安乐侯,并没有侮辱。”
越是礼遇,只怕看在安乐侯的眼里却越是侮辱,毕竟不是人人都是刘阿斗,可以乐不思蜀。清瑜没有说话,只是垂下眼帘,过了很久清瑜才对陈煊道:“下诏招安乐侯回京吧。”陈煊又是一脸糊涂,清瑜拍拍儿子的脸,声音有些冰冷:“何氏若真要赴死,也该让他们母子见见面,但安乐侯现在还不能死。”
现在朝中尚有安乐侯旧臣,这些人的心里有几分是真的对新朝忠心?留着安乐侯,也可以让他们安心。清瑜觉得身上有一些发冷,此时多么希望丈夫能够赶紧回来,但凉州那边战事还没平定,只有用尽全部气力维护住朝中安稳。
陈煊也没说话,伸手握住清瑜的手,稍微带点变声的孩童声音此时却透着一股坚韧:“母亲,我知道,我一定会把父亲的江山守好的。”清瑜轻轻拍一下儿子的脑袋,自己要和儿子一起等着丈夫回来。
第二日早早的就有何氏身边宫女前来报信,说何氏从昨日离开昭阳殿后就不吃不喝,换了礼服坐在殿内中央,任人怎么劝说都拒不开口。服侍她的人已经跪满整个院子恳求她张口吃喝但何氏依旧坐在那不动。
这并没出清瑜的意料,清瑜只是长叹一声,并没起身去看何氏,吩咐让宫人八个一轮班每过三个时辰换一次跪在何氏面前,别的就什么都没说。
这竟是要看着何氏去死了,宫女心里一紧,但知道规矩的她晓得自己和同伴们的性命无忧,只有遵命退下。
清瑜等人都退下后走到殿门口,不知不觉已到了深秋,昭阳殿外种植的高大树木被风一吹,落的满地黄叶。这些树木已在此数百年,如同这所昭阳殿一样,看着它的主人来来去去,而它们依旧这样沉默站立,随四时不断变换。
不知曾有多少人站在这个地方看着这些树木,或者有一日这些树木这些宫殿也会被砍伐被烧毁,那时又有谁记得曾站立在这里的人?清瑜收回思绪,唇微微一抿:“去把襄王妃请进宫吧,毕竟顺安皇后是她嫡母。”
那封陈枫的信已送到襄王妃的案头,襄王妃看过那封信后依旧什么都没说,一切似乎照旧,等待着陈枫的回来。
襄王妃来到昭阳殿的时候看见清瑜坐在上方,一切似乎都没发生,后宫之中似乎也没有个一心求死的顺安皇后。襄王妃这一路而来,心中的烦闷也渐渐消失,上前行礼后就坐到一边,清瑜抬头看一眼她:“何氏毕竟是你嫡母,你去瞧瞧她,安乐侯将在两日后到京,到时你们兄妹也能团聚几日。”
襄王妃应是,接着抬头看向清瑜:“若我执意去死,那又为何?”清瑜侧头看着她,接着轻声道:“你不会的,你已是陈氏儿妇,为李家江山去死,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公主你并没想过去死。至于你们夫妻之间,”
清瑜停下说话,接着才缓缓道:“当日结亲时候,不管怎么说,当时的陛下是为辖制陈家才下的诏令,公主认为自己是被牺牲,他又何尝不是?再到今日,公主又何必把那些恩怨全都算到他头上。”
襄王妃的眼垂下,起身道:“妾先去探望顺安皇后。”看着襄王妃一步步走出去,夫妻之间牵扯了这么多的国仇家恨,怎一个乱字了得。清瑜轻轻抽出一张战报,这是昨日那张战报的后续,今日早晨才送到。最后的那座城已经被攻破,何昭仪已携皇子自尽。
这意识着剑南战争已经结束,陈枫将在数月后回来,可是这样一个王妃,他又该如何面对?而襄王妃,又怎么面对掐掉李氏王朝最后一点希望的丈夫?
宫人来报过数次,何氏看见襄王妃前来依旧不开口,襄王妃进殿后行礼后默默对坐一会儿,就径自出宫。
剑南战争结束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京城,没有了这最后一支忠于李氏的军队,顺安皇后此时的求死之志,在众人看来就显得十分正常。安乐侯的车驾在三日后到达京城,并没停歇就进宫参见清瑜和陈煊。
安乐侯是个三十出头的男子,这一年多的幽禁生涯,倒让他发胖一些,陪在他身边的是昔日的贵妃王氏,两夫妻行礼后清瑜照样问了几句起居,陈煊也训示几句,就让安乐侯夫妇前去见何氏。
他们夫妻走后,陈煊叹了口气:“母亲,为何要这样做?”清瑜这次回答的很快:“要让后世的史书上,都记下我们的宽厚仁德。”
看见安乐侯到来,已经数日没食的何氏眼里终于有了泪,但依旧没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等待死亡前来。安乐侯在旁苦苦劝说,但何氏依旧不开口。
第五日时,太医说何氏也就在这一两日内。陈煊在这时候下了诏令,命昔日旧朝的旧臣,如石熙等人前去何氏面前叩别。
何氏在绝食第六日后终于咽下最后一口气,当时她的眼里有亮光闪过,看着面前跪着的儿子和旧臣们,说了一句:“我去见先帝了,诸位好自为之。”
然后那眼就闭上,再没有一句话说,宫人们放声大哭,这哭声都能传到昭阳殿中。清瑜听到消息后提笔写了个思字,把这张纸递给宫人:“传谕礼部,旧朝皇后何氏谥为思,一切仪注照皇后之礼办。。”追悔前过曰思,这个谥号比起别的,更适合何氏。
陈煊下诏罢朝三日,礼部奉诏办理何氏丧事,一切都依照皇后的礼仪,除了没有以国丧待之,停灵日满后何氏葬入旧朝安陵。这是旧朝皇后最后的荣耀,也是旧朝最后的一点光亮,剑南被灭,何氏为旧朝江山殉,从此之后这万里江山才真正真正尽由陈家掌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