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璩的眼里依旧没有温度,王安睿的脸刷一下红了:“初二,你已做到这种地步,难道还嫌不够吗?”王璩冷冷抬眼:“当日我母身死,这侯府可有人说过一句话?这,全是你侯府的报应。”
王璩的声音历来不高,现在也是如此,王安睿看着她,又开始叹气:“初二,你娘,也是侯府的人,为侯府……”初二再次打断她:“牺牲吗?为侯府牺牲也是理所应当天经地义的,你想说的不就是这个?”王璩的咄咄逼人让戚王看的咽了一口口水,这美人一怒,的确更好看些。可惜面前的美人比那玫瑰花还扎手,可惜啊可惜。
王安睿说不出话来,眼泪又要流出来,王璩没有看他,径自往里面走去,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去看看?守在那里的兵丁打算去拦,王璩冷冷看了他们一眼,兵丁们觉得全身都寒到脚趾头,又不敢放她过去,戚王的手一挥:“让她进去吧,不过一个小女子,掀得起什么风浪?”
这话戚王说的很随意,却刺痛了王安睿的心,王璩的身影依旧那么单薄,看起来也是柔弱的小女子一个,可是就是这个小女子,让侯府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也让自己再无路可走。
戚王再看一眼王璩,真是美人啊,身段就跟风中的杨柳一样,不,比杨柳还要柔和很多。戚王恋恋不舍地收回眼,胖脸上又浮起笑容:“王姑父,老太君是有特旨的,留在京中安享晚年,您现在也可以进去瞧瞧她老人家,不过那府里,老太君是不能去住的。”
王安睿应了,也往里面走,突然一个男子冲过来,指着王安睿鼻子就骂道:“二叔,事全是你惹出来的,现在我们都要去流放了,你和你的女儿倒过的平平安安,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我要去见陛下。”王安睿没料到会有人冲过来指着自己骂,怔在那里半天没有说话。
威远侯叹气:“小六,事已至此,是个男人就收拾起来,虽说是去流放,全家也还能团圆着,总好过各自分离。”王六爷比王璩还小那么一两岁,从小也是受尽宠爱,长大了只知道风花雪月在家享福,别说出去外面受苦,就算身上割破一个口子也一大群人在那里惊呼心疼。
现在要去流放,吃不得好吃,穿没有好穿,还要受那些押送人的窝囊气,想想比死了还难受,偏又舍不得死,方才王璩过来他就想说,只是怕王璩身上的那股寒意,现在看见王安睿过来,那股怒气怎么受得了,听到自己父亲呵斥自己,王六爷突然张嘴哭了起来:“父亲,儿子虽然能吃苦,那些小孩子家,可怎么过得去?”
去流放的,十个小孩子有十一个都要在路上被磨折死了,更何况侯府的孩子都是金枝玉叶,哪受过什么苦?威远侯看着自己弟弟,连叹数声:“二弟,你到底养了个什么女儿,全无心肝?”王安睿没有说话,失魂落魄地往里面走,抄家是听说过的,但从来没想到会轮到王家。
路过庭院依旧,只是冷冷清清,偶尔有人走过,不过就是那些粗鲁兵丁抬着箱子出去,怀里都揣的鼓鼓囊囊,不时还嬉笑打闹,有个兵丁嘴笑的都快咧开:“哎,有了这东西,说不定能去和万香楼的花魁睡一夜。”他手里拿着的是个小玉佛,玉佛雕的纤毫毕现,那玉光滑润泽,一看就不是凡品。
王安睿的血都要冲到脑门子上了,这是供在苏太君房里的一尊玉佛,每日有人擦灰,日日香花素果供奉,现在就被这粗鲁汉子拿在手里不停把玩,嘴里还说些不堪入耳的话。实在是不能忍,王安睿有心想把这玉佛讨回来,却又难得张嘴,眼睁睁看着他们走远,王安睿脚步更加沉重,一步步往苏太君上房来。
还没到院子门口,就听到有哭声,这哭声不是一个人所能发出的,王安睿眼圈也红了,初二,你这样做,就算你娘知道了,她又怎么安心?苏太君上房不像别的院子那么冷清,妇女们都被关在空房里,有人哭有人骂,孩子们哭的声音更大,苏太君坐在椅上,眼冷冷地看着面前的王璩。
王璩还是一身素服,负手而立,周围人的辱骂哭喊,都没传进她的耳里。有几个兵丁守在门口,不知道这唱的是什么戏,一脸瞧热闹的样子。
看见王安睿进来,苏太君拿起手里的拐杖:“我现在就活活打死了你,打死了你,我也不用赔这条老命。”王璩依旧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你,敢吗?”
一语说中苏太君的心事,她咳嗽起来,旁边的五奶奶忙给她捶背,想给她倒杯茶润润喉,也找不到茶水,好在苏太君已不咳了,话里的怒意依旧没变:“你,你这个孽障,我是你的祖母,教训你本是天经地义的,你有什么资格反抗?”
王璩笑了笑,这笑看在苏太君眼里却无比狰狞,如同那因果故事里来自地狱的恶鬼,苏太君再怎么坚硬的心,也不由寒了一下。王璩的声音很轻:“当年,你也是这样想的,才杀死了我娘,是不是?”
王璩的脸飘在苏太君面前,这张脸渐渐变化,不是素服的王璩,而是那爱笑的,爽朗的段氏。把药放进参汤里面时候,苏太君不是没有过一瞬的恍惚的,但很快尚公主能带来的富贵荣华就抹掉了这种恍惚。威远侯府已经惹怒了皇帝,这么一个好机会为什么不抓住,能得到公主的青眼,这是多么难得。
叫来王安睿的时候她已经一切如常,自己的儿子自己明白,没有多少主见,谁是他心上的人,他就会听谁的,而对自己这个娘,他是言听计从的。一切都照了自己想要的走,段氏果然在失望中喝下那碗参汤,她是那么骄傲的女子,怎么能受得了丈夫那样说。
咽气不久,就托人去公主面前说了几句话,那样的话让公主心花怒放,又放出风声说某某家女儿想要嫁给王安睿,只等服丧期满,公主果然中了计,去皇帝面前亲自求下那道圣旨,甚至等不得服丧期满,就嫁了过来。
一切都没出自己的意料,只除了没有在以后让王璩也死去,一个失母的三岁女儿,在这大宅院里要死去,那是多么的轻而易举。
苏太君面前的这张脸越来越清晰,仿佛能听见段氏在自己耳边轻轻地叫婆婆,苏太君浑身汗如雨下,开始惊叫起来,那声音很尖利,她突然的尖叫让被关着的人的哭声也停顿了,五奶奶不明就里,只有上前紧紧抱住苏太君。
苏太君在五奶奶怀里一直摇头:“不要,不要过来,你已经死了,我们超度过你,还给你烧过香,你去投胎去吧,不要再过来。”王璩只是一愣就明白了,苏太君也把自己错认为自己的娘了。
王安睿一个箭步上前,拍着苏太君的背:“母亲,母亲您醒醒,丹娘她,已经回不来了。”苏太君双眼紧闭,牙关紧咬,五奶奶只有紧紧掐住她的人中,这才让她睁开双眼。
王璩的笑里渐渐带上了讽刺,原来她并不是不怕的,苏太君被王安睿那几下拍打缓过了一些气,拉住儿子的袖子开始哭了起来:“儿啊,娘没有做错,娘为的是威远侯府,对不对?”王安睿慢慢拍打着她的背以示安慰。
苏太君哭声更大一些:“儿啊,娘也没有亏待你女儿,吃穿用度也没有少了她的,就连她嫁人,也送了好好一份嫁妆,果然是养虎成患。”苏太君哭的越来越凄惨,被锁着的人也开始跟着苏太君骂起来,不外就是王璩无情无义,侯府养大她,还让她嫁出去,她竟这样倒打一耙。
三奶奶抱住怀里已经哭累睡着的淑儿大喊道:“你就是铁石心肠,这也是你的侄女,你忍心让她去受苦寒?”一人如此,人人如此,有孩子的都抱起自家孩子,在窗口面前哭成一片。
王安睿已经哭了,跌足道:“初二,你竟这样执迷不悔,你定天打雷劈、万劫不复的。”王璩等她们都说累了才开口:“你们说完了吗?”那些人没料到王璩会这样开口,愣在那里,苏太君也已哭的累了,靠在五奶奶怀里不说话。
王璩指向苏太君的上房:“四年前,我被逼嫁到远方,那个男子猥琐龌龊,还不如家里的小厮,你们可有一个人为我说一句话?五年前,王家要把我嫁给莫大爷,我连求死都不得,你们,可有人问过一句?十五年前,我奶妈被活活打死,你们一个个除了说打的好,又说了什么?二十年前,也是在这里,我母亲被定了生死,这么多年,你们可有谁到她坟上去烧过香,你们可有一个人,眼里看我一眼?”
纵王璩无比坚强,说到这里也不由含了难过,这些口口声声说他们是自己家人的人,哪怕有那么一个,对自己曾表过善意,说过一句情,也不会到了现在这一步。
可是他们都做了什么?奉承苏太君,对自己能踩就踩,连一句三妹妹都欠奉,远嫁、出家,被逼嫁给莫家,都被人冷眼旁观,如同她们曾说过的,让自己活着就是最大的恩典,那么现在,让他们活着也是最大的恩典。
院子里鸦雀无声,没有人敢说王璩说的不对,苏太君只是靠在五奶奶怀里,已经是出的气多,进的气少了。等王璩说完,苏太君才怒道:“孽障,果然孽障就是孽障,纵我侯府对不起你,也是生养了你,你有什么资格敢来说这番话?”
王璩眼里的寒意渐深,声音渐渐变的平静:“段氏所出的女儿,已死在二十年前,王家祖坟里有她的墓,侯府出嫁的三姑娘,已在章家被火烧死,苏太君,你说我有没有资格?”侯府的所有恩情,已在那次全都还完,剩下的只有恨。
苏太君差点被气的喷出一口血来:“孽障,你逼死祖母,你会被天打雷劈的。”王璩站在那里,风卷起她的衣角,脸上越加冷清:“苏太君,您不会死,您会长长远远地活着,活着看你儿孙四散,富贵成为流水。”
王璩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阵风吹进这院子,带起的寒意让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即便是被关在房里的妇女们,也齐齐啊了一声。苏太君再也说不出话来,这样活着不如死去,可怎么能容得下自己去死?苏太君除了诅咒再做不出什么别的,王璩还是站在那里,说出的话云淡风轻:“为了我的母亲,粉身碎骨都可以,又怕什么天打雷劈,苏太君,您怎么不赞我一声孝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