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君看我乘风起。
吹动并不能发出声响的竹哨子, 两只灰扑扑的鸽子咕咕咕地落下。养鸽人心疼地摸着鸽子圆圆的脑袋, 从它们的爪子上解下小竹筒, 恭敬地呈给守在一旁的中年人, 然后才小心翼翼地给鸽子添水喂食:这一趟, 只回来的两只, 剩下的四只也不知是进了老鹰的肚子,还是进了人的肚子,可惜了……
接到小竹筒的中年人面白无须, 打开食指粗细的小竹筒, 检查了里头的蜡丸完整性之后,敲门请示进屋。
一三旬男子手持《春秋》,细细研读。
面白无须的人开口,分明就是太监:“王爷,南边儿来信了。”
那被称呼为王爷的, 必定就是许贵妃所出的皇七子、齐郡王无疑了。只见他右手持书不动,左手轻扣桌面, 示意来人将东西放下。
那太监小心翼翼地放下蜡丸,退到五步之外,弓着身子不敢抬头地等候吩咐。
齐王将两张纸条都对了一遍, 然后才着手破译,读完之后便将它们凑近烛火烧了:“林如海的妻侄今日启程回京?吩咐下去,本王要——片纸不得出山阴。”
“是。”
灰烬落在书桉上, 不留一点字迹。
…………………………
回程的船是林府安排的, 跟在官船后头, 船体要更大一些。然则逆水行舟,会比来的时候要多花一些时间,万幸不再晕船的贾琏挠头搔耳,很是好奇:“宝玉,那锦囊里头到底是什么?”
“打开就是个白条,我也不知道是啥意思呀。”因为贾琏是悄悄对着宝玉问的,所以宝玉也小声地回答。这并不是敷衍,而是宝玉第一时间就打开过了锦囊,里头只有一张白纸。
在不远处抚琴的贾珠咳嗽一声,贾琏马上坐直了身子,摆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做的样子。复而又说:“珠大哥,武师傅这个人还是挺不错的哈。嘿,不知道武师傅与那道人谁更厉害?一个手有疾、一个腿不便,若是动起手来,我看还是武师傅更占便宜些。”
“琏哥儿,武师傅虽然不是我们师父,但是也可算半师,提起之时不能如此无礼。”
“……是。”眼见珠大哥不抚琴了,又开始抚摸书箱子,好像对待美娇娘一样的温柔多情,贾琏小声嘀咕,“林姑父送的书就有这么好?不过是一套四书五经罢了。”
宝玉摇头:“琏二哥这就外道了,上头必定是有林姑父的注解呢,探花郎用过的四书五经,外头的举子们想要一本,是千金难求。”
“林姑父的学问是极好的,这次没有时间好好讨教,他便将这套书赠予我。我答应了林姑父,一定好好研读,无论冬夏,必笔耕不缀……”
…………………………
“十一哥,咱们什么时候到扬州呀?”开口说话的少年正是与贾珠等人有过二面之缘的十六皇子。
“咱们今日便可抵达宝应县,若是顺利,明天日落之前就能到扬州了。”十一皇子午后刚问过侍卫,对行程倒是心中有数,“不过小十五的身体……若是不便,恐怕明日还不能启程。”
十六皇子叹了一口气:“真是麻烦。”
十一皇子:该叹气的是我才对好吗?母妃不出众、母族不显赫,我好容易在父皇露出要给我建府封爵位的口子上争取到了差事,谁知道会带着这两个拖油**出来?一个是皇后幼子,一个是贵妃幼子……哪一个出了差池,我都赔不起好吗?明明都是皇子,怎么我的命就这么苦?
“早先我就说把小十五安置在七皇兄那儿,要不是小十六你与他置气,他也不会强撑着要继续南下了。”十一皇子欲哭无泪,多么好的安排啊,把其中一个烫手山芋丢给对方一母同胞的亲哥哥,便是有什么不是,贵妃娘娘也不好明面上给自己不好看了。
十六皇子扶额:“我怎么知道他这回倒是脾性大了?原本就是个能躺着绝不坐着的人……不过现在十五也是躺着没错啦。”
“什么十五,叫皇后娘娘知道了定是要数落你的,要叫十五哥。”
隔壁房间传来一个公鸭嗓:“快给我拿点水来,呕……”
十一与十六对视了一眼:十五也是不容易,原本比十六还要圆润的身材,不过七八天就消瘦了——可是身负公务,实在是耽搁不起了,委屈十五,吐啊吐就习惯了罢。
当夜,宝应渡口一头一尾的两船并不知道还有自己认识的人在附近,不过想必很快就会知道了。
在笃笃笃的声响之前,宝玉先醒了过来,因为他觉得身下有些晃荡,然后又闻到了有些奇怪的气味,像是油又像是……
“走水啦!走水啦!”比宝玉反应更快的,是住在旁边的武师傅,他对桐油的气味更熟悉,而那笃笃笃笃笃笃的密集声,就是箭支戳进木头的钝响。
武师傅本来想喊敌袭,电光石火间反应过来,还是喊走水吧,毕竟渡口的船一熘拴在一起,着了一艘,其他也别想跑,喊了走水,大家必定是要出来救助的。结果他一悄悄往外一看,贾府的船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人解开了绳子,夜里风高水急,贾府的船已经漂到渡口尾巴上了。
这时候,二层的贾氏三兄弟、钱嬷嬷三女眷、武师傅、管事全都起来了,下面那一层更是闹哄哄的。有忠心的仆从一个劲儿要往上层来救主,也有胆小怕死的,还不知怎么回事就扑通一下跳水里去了。
走水了一喊,旁边的船倒是有知道这是扬州巡盐御史的亲戚,也是打算来救的,不过夜黑风高,对面的火势又大,不敢靠近,只好丢出些盆子水瓢来好叫人扒着。
火是从下往上烧的,二楼的主子明显比下头船舱里的下人要危险多了。原本住在下层的青松、苍柏和家丁一到八都上来了,贾氏三兄弟,除了宝玉,其他两个都不会水。武师傅骂了一句河蟹的脏话,然后一摸脸:“珠大爷最沉,家丁一二来拖,您的俩书童垫后。三四跟紧琏二爷。虽然宝二爷会水,不过毕竟人小,怕力气不足,由我来看好。五六七八管好老弱妇孺。珠大爷,随行行李不要了,金子银子每人身上塞一点,天亮之后宝应县城县衙碰头!记住,一定要逆着水往上游!再上渡口。”
事关小命,被分到老弱妇孺一类的管事也不抗议,三两下就把公账里自己管着的银子划拉出来,每人一锭分了。多的也拿不了,也怕沉,只能锁好了,指望日后捞出来。
贾珠哀叹可惜那些书,电光石火间,宝玉一拍脑袋,一声不吭从床底包袱里飞快拿出几块油皮纸,刷包好一本丢给家丁一:“塞衣服里,回头有赏。”此时不会水的钱嬷嬷慌乱得很,完全不记得自己有没有给宝玉收拾过油皮纸了。
剩下几人有样学样,每人往怀里塞了一本。这便分完了一整套的书。
贾琏一声不吭扯了一块油皮纸,把来扬州前他老子给的一百两银票卷好了塞进腰带里。
哔哩吧啦的声儿越发大了,贾府众人的心头沉甸甸的,谁也不知道跳出去是个怎么回事。
“会不会有杀手埋伏在外面?”宝玉被武师傅用裤带系着腰,只想到月黑风高杀人夜。
“外头是渡口,人多又杂,可是不好说,方才有小子往外跳了应当是没事。若是我们跳下去没遇到冷箭,那就说明对方也许是不想闹出人命。走吧。”武师傅说完,青松毫不犹豫地去了窗户边,第一个跳出去给大家打头。
恍然间,宝玉想着:这就是传说中的忠仆了吧?
青松安全入水,于是二楼的众人也扑通扑通跳下河。早先别的船上抛下来的木盆子早就被贾府不会水的下人占据了,这乌漆墨黑生死关头,也不是人人都像青松那样视死如归的。
下水安全并不代表脱险了,贾府众人原来乘坐的船已经火光冲天,附近的水面都烫起来。
因为贾府的船在起火的时候就飘出去了,现在距离渡口还有一小段距离,于是大家会游水的连拖带拽,不会水的手脚并用,都要尽量远离着火的船。
幸好在水里奋力了不一会儿,渡口就派了小船来救人了。
众人一一得救,端是狼狈不已,经过盘点,贾府众人是一个没少。虽然宝玉的几个小厮因为年纪小,呛了水又受惊吓;贾琏的小厮与别人抢木盆的时候被打破了头;家丁五六七被女眷不小心挠花了脖子……武师傅庆幸宝二爷是真的会水而不是像小丫头片子一样添乱,嘶,挠得挺狠。
在他日复一日喝奶、睡觉的过程中,时间过得很快,吴用很好地适应了自己“贾宝玉”的身份。从民主法治的社会骤然到了封建社会,他实在没办法开口批判旧社会的吃人属性——因为此刻的他是统治阶级的一员。
从出生起,他就有四个奶嬷嬷,倒是好记:赵家的姓钱,孙家的姓李(就是那个从出生起就给他深刻印象的女高音),周家的姓吴,郑家的姓王(因贪吃而被李嬷嬷训那个妇人)——合着就是百家姓的前几个。前三个都是荣国府的家生子,最后的郑二家的王嬷嬷是庄子上来的,颇被前三个看不起。
宝玉觉得装小婴儿并不困难,前几个月吸着奶嬷嬷的奶/头确实有些耻度,但是小半岁后,宝玉的进食方式就改为用汤匙喝奶嬷嬷挤出来的奶/水了,据说这是大户人家防止小孩子和奶嬷嬷感情过于深厚的一种方式。等到进学之后,原本的四人奶嬷嬷配置也会删减为一人,仅作为管理小主子院子、调/教小丫鬟之用。
七坐八爬,半岁出牙,宝玉前辈子就听福利院的阿姨们念叨过这句话,又亲眼目睹许多小孩儿如何从吃喝拉撒皆不能自理的阶段慢慢长大,轮到自己心智成熟了,再经历这个阶段,也是颇有趣味,倒是小心翼翼地度过了这一年。
周岁前,贾母接到女儿女婿的来信报喜,说女儿贾敏于今岁花朝节诞下一女。因女儿出嫁多年未有所出而担心许久的贾母连说三个好,并吩咐下去,院子里伺候的人,三月的月钱翻一倍。
把宝玉的几个奶嬷嬷欢喜的——三月的月钱翻倍了,下月就是宝哥儿的周岁,老太太必是要再赏的。可不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么?
四月二十六。宝玉抓周,厚实的松江布下垫着褥子,上铺满了精美巧妙的小玩意儿,笔墨纸砚自是不用说,刀枪棍棒也是不可少的——毕竟贾家是军功出身,宝玉的大伯身上还挂着世袭一等将军的名号呢,还有诸如金算盘、玉制九连环、粟米串……和胭脂!
王氏的脸都要绿了!宝玉的抓周宴上,怎么能出现胭脂这样的东西?必定是那魑魅魍魉看不得宝玉得了老太太的宠,想要设计让自己的儿子丢个大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