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羽缓缓爬出深坑,在深坑边缘单膝跪地,以长柄战斧支撑着自己的身体,令自己不至于双膝跪地那般狼狈。
与他遥遥相对的赵策也好不到哪里去。
甚至比项羽的状况还要差劲许多。
他脸色苍白,同样以马槊支撑身体,单膝跪地,只是身体不断摇晃,随时都有伏在地上,再难起身的感觉。
西风烈。
周遭士卒蠢蠢欲动。
欲要将重伤的赵策在此地格杀,永绝后患。
阿修罗城大祭师身着一袭白袍,赤着脚,顶着一头花白头发,穿过甲士林立的队伍,徐徐而来,站在项羽身后,双膝下跪,手背贴地,手心朝天。
口称:“大王。”
赵策大口喘息着,盯着那个白袍老头,心头有极其危险的预感。
这老头一路走来,阿修罗族士兵看向他的眼神都充满敬畏,其在阿修罗族之中地位想必是举足轻重。
他在自己与项羽战得两败俱伤之时出现,能安什么好心。
无非是想要令项羽出动士卒斩杀自己罢了。
赵策心中念头电转,缓缓恢复力量,身处绝境,唯有不慌不忙,才能最终找到上苍留给绝境之人的唯一一丝逃生机会。
他看了一眼坐在马车之中,脸色雪白的秋白茶。
而后低眉顺眼。
今日终究太托大了,不仅没有将白茶救出来,更可能将自己性命葬送在此地。
“放他走。”
项羽嘿了一声,没有理会身后大祭师跪在地上,同自己见礼,提了一口气,猛然站起身来,身形摇摇晃晃地,一个趔趄就要仰面倒地。
大祭师站起身来,悄悄推了项羽一把。
霸王借助这一个推劲,稳住了自己的身形,尝试着迈开步子,往城中大步而去:“放他走。”
黑色披风在北风中翻飞,一派豪雄气概。
“将那个女人也一并放走。”
项羽在城门口停下来,转过身,眼睛看向赵策:“今日若本王欲要取胜,甚为简单,本王乃是这一族之王,一城之主,跟你这样的武者相斗,若意气用事便会令本王之族人觉得所托非人。”
“说到底,本王只是想要替她试试你的斤两罢了,时值战乱之年,若没有保护她的能力,就想将她从本王身边抢走,嘿!本王可不答应。”
项羽拍了拍自己战马的脑袋,牵着战马往城中走去,刚走过城门洞,他的声音便又一次传了过来:“抢了我的女人,下一次再见,你我依然不死不休,届时我必将割下你的头颅!说一不二!”
满城静寂。
唯有大祭师一张老脸上隐现笑意,向赵策行了个礼,如同霸王手下最忠实的仆人,和蔼道:“两位,慢走。”
项羽的态度突然转变,以及这老头刚刚明明一副想要格杀自己的样子亦跟着化作满面春风,令赵策应接不暇。
他眨了眨眼睛,脑海中许多念头都在打转。
但是此时当断不断,必受其乱。
白发青年点了点头,强行提起一口气,站起身来,向秋白茶所在马车那边走去。
一路上阿修罗士卒都对青年虎视眈眈,却全部都忍住了出手杀人的冲动。
直到赵策牵起拉车战马,收拢三千石胎神灵,缓缓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亦没有一个人有多余的动作。
只是目视赵策离开。
阿修罗士卒军阵之中,一名将官大步走到大祭师身前,脸色阴沉,道:“先生,某弄不明白……”
话还未说完,便被大祭师打断:“若大王今日行事,如你等所愿,不择手段,将这些人悉数格杀,你等就真的开心了么?”
将官下意识地点了点头,迟疑了一会儿之后,又摇头。
阿修罗族嗜战成性,但绝不是那等不择手段之人。
今日若大王真的下令将那白发青年格杀,永绝后患,他们自然是少了一桩心事,很是开心,但是事后怕会对大王多少低看三分。
大王不仅仅是阿修罗族的最高掌控者,更是阿修罗部的精神信仰。
若他的威信受损,使得麾下士卒再难如从前那般敬畏于他,必然会引发一系列恶性事件,甚至是在战场上吃败仗。
到那个时候,自己这些宣誓永远效忠于大王的军官,还真的开心的起来吗?
答案是否定的。
“有的英雄是被时代造就的,而有的英雄则会造就一个时代。”大祭师又开始说那些将官听不懂的、神神叨叨的话语了,“我们的大王,就是后者,天下必将因这一尊霸王而异彩纷呈!”
“可是如若不将此人格杀,此人亦会成为大王的一块心病……”将官对自家主上性格如何还是很熟悉的,他清楚大王忍着击杀赵策的念头必然忍得很辛苦。
更何况,对方还带走了大王明显就喜爱得不得了的女子,如此一来,此事在大王心中怎能不成为一块心病?
“此人终会再与大王相遇的,届时,摆开车马一战击杀此獠便是。”
大祭师背着双手,哼着小调朝城中走去。
将官对大祭师的话语深以为然,对大祭师又多了些景仰,赶紧收拢士卒回城,自己则追着大祭师去讨教问题了。
……
大秦中部,一座小城。
白日飘絮,铺满老街。
夫子沿着老街朝东走,手中提着一封荷叶鸡,心头琢磨着,家里还剩下些学生送来的酒水,今日又有大雪,倒可以与内人围炉夜话,畅谈一番了。
真真是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啊。
夫子摇头晃脑的,没有注意到一个老瘸子从自己身边走了过去,往巷子里一户人家走去。
瘸子穿着褴褛,走路一拐一拐的,不过步速极快。
夫子眼角刚闪过他的身影,再抬眼看时,对方已经到了别人屋檐前,叩响门环了。
门环叩响三声之后,黑漆木门应声而开,瘸子一闪身便踏进门槛之内,随着吱呀一声,黑漆木门再次封闭。
一系列动作,很是灵便,哪里还有方才那般瘸腿的样子。
夫子摇了摇头,暗暗感慨世风日下,如今值战乱之年,百姓流离失所,有的实在吃不上饭的,便做起了骗人的勾当。
这瘸子必然是装的,平日在路边摆个碗儿,讨些银钱糊口。
不过花子怎么还会有自己的住所了?
夫子在那座门户前停下脚步,看了看。
这户人家与自己家相隔不远,平日里可从未见过有人出入,莫非那瘸子不仅做骗人的勾当,还入室行窃?
老夫子想了半天,也没有搞懂,本也是个性格怯懦的人,自然不会生出报官追查瘸子来历的念头。
活着都不容易,得饶人处且饶人吧,权当没看见好了……
瘸子闪进门户之后,走路依然一瘸一拐的,走过迎门墙,抓起迎门墙后水缸里的木瓢,搅了搅缸中碎冰才舀起一瓢水来,咕咚咕咚一仰脖全都喝光,也不怕这大冷天的喝凉水会闹肚子。
他喝水的时候,厢房之中走出一个赤着膀子的大汉,抱起院墙角落里的一堆干柴就抱到自己屋子里去了,理也不理瘸子。
瘸子看着那大汉,嘿嘿笑了两声,就奔到厢房里去了。
屋中坐着五六个人,就大汉显得正常点,还有个常人的模样。
其余四个人不是瘸腿断胳膊,就是瞎了眼的,凑成一圈,外人看见怕会道一句可怜可怜。
他们可没觉得自己可怜。
瞎子睁开眼,只有眼白,没有眼珠子,眼白之中有一圈紫色氲圈在缓缓旋转,氲圈之内,又有点点银色光点,寻常人若与之对视,不自觉便被那双眼睛吸引过去了,然后做一场春秋大梦。
“可有什么消息?”
瞎子盯着瘸子,他当然不是真瞎,瘸子当然也不是真瘸。
瘸子没有看瞎子,眼睛看向正在对着那一堆刚刚点燃的柴禾大口吹气的大汉,道:“有肉吃,吃不?”
赤膊大汉正趴在地上生火呢,眼看火苗就要蹿上来,陡然听到瘸子这句话,火也顾不得烧了,猛地扭过头来。
浓眉大眼挤在一起,大张着嘴巴,能看见口中亮晶晶的口水:“吃啊,吃!肉呢?在哪里?”
老瘸子晃了晃手中的油纸包,刚才在巷子口,与那位夫子交错而过的时候,他竟然顺手牵羊将人手中提着的那一封荷叶鸡给提走了!
夫子今晚没有好菜下酒,估计睡觉都要要睡不安稳了。
大汉今晚有福了,估计做梦都有鸡肉的香气。
他用力吸了吸鼻子,顿时把鼻头吸得通红,口水也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显然是饿极了,急切道:“鸡肉,是鸡肉的味道!”
“哈!猜对了!”
老瘸子嘿嘿一笑,将手中提着的荷叶鸡扔给了大汉,看对方猴急猴急地撕开油纸与荷叶,就着鸡屁股狼吞虎咽起来,摇着头啧啧道:“也是老了,没年轻人这般好胃口了,不过我就喜欢这孩子的吃相。”
“看着就让人有食欲……”
末了的一句话,令大汉毛骨悚然,立着耳朵,嘴里塞满油乎乎的肌肉,眼睛盯着老瘸子,瑟瑟发抖。
他是被这伙一看就不正常的人劫过来的。
每日饥一顿饱一顿不说,还要给这些人洗衣烧火干苦力,这几个人来历神秘,行为也怪异,老瘸子刚才说的那句‘看着就让人有食欲’实在是太吓人了。
莫非他们是准备把自己烤烤吃了不成?
极有这个可能!
大汉可从来没见过这几个人吃过食物,这香喷喷的荷叶鸡,也未能令眼前几人动容,他们可能不吃这些,就喜爱吃人肉……
大汉脑海中出现了一副自己被架在火上烧烤的景象,心中悲伤,大颗大颗的泪珠子就顺着眼角流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