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劫当前,人们连逃命都还来不及,谁会在意一个稚童被你相亲掐了几下,流出来的眼泪?
此时的上京城,既喧嚣,亦寂静。
每一个人都省去了言语,只剩下不断响起的脚步声,汇成一片。
大司农躺在地上,他的面容苍老得让人觉得有些害怕,眼窝深陷,眼珠子却很干净,还带着些释然。
帝国最终仍旧没有抛下自己。
自己也终究不舍得放下这一座帝国。
选择与同僚同死。
为天子黄泉路上马前卒。
也许真的放下,才可以看到世界原本干净的样子。
大司农死状凄惨,死相却安详。
干瘪肉身倒在街面上的声音不断响起,林青穹头皮发麻。
这是怎样的一个朝堂,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将这座朝堂分裂了的林青穹,到此时才知道自己错得太离谱。
这里的每一个大秦臣子,平素里或为自己的利益服务,或为党羽的观点与其他利益集团产生不死不休的争执,但到了大难临头之际,他们依然会做好一个大秦臣子的本职工作。
展现秦人铁一般的意志!
“现在你逃不掉了。”
秦皇两鬓霜白,半个时辰,如今已经过去了一半,他的脸庞上,隐隐有皱纹显现。
集合所有臣子的生命与气运之力,他终于完成了对此间广场的完全封锁。
林青穹只能选择与秦皇正面相对,这是秦皇削弱林青穹的最后机会。
广场之上,萧画竹,宰执大人,风白羽,小海四个人都被封锁在那一层无形的壁障当中。
他们或许是这位帝皇陨落之前,最后的见证者。
林青穹默然不语。
他的身后,一尊三十三层白玉塔不断拔高,往云霄深处生长。
一个青衣剑士的虚影出现在头顶。
那是剑道之宗,剑神林青衣的虚像。
既然逃不掉,他会用尽全力,接下秦皇的所有招数,尽量避免损伤到自身的道基。
大掌印再次轰杀而来。
其上圣字古篆散发辉煌光芒。
亘古不朽。
林青穹一剑斩出,剑光与大掌印相撞,被掌印握在手中,碾成虚无,而后以更快的速度,印在了林青穹胸口!
轰!
虚空炸响!
林青穹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面色一白。
天地桥境界被秦皇一掌震散三成!
林青穹将儿子轻轻放在地上,握住了那一柄越王者剑,朝前踏出一步,冷喝一声:“再来!”
轰隆!
又一道大掌印破空而至!
大秦帝国每一道山脉,每一条河流,海洋之中,一点点灵光升起,隐入明明之中。
大掌印显化出一圈圈紫光,宛若太阳之日冕,明明是林青穹的正前方扑杀而来,却又如整座山海尽融汇于这一道掌印之中!
萧画竹微微眯着眼睛。
这一道掌印,即使以他如今先天道基的武道境界,都无法看清楚其形其貌。
只能见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太一!”
林青穹目光如电,冷喝一声!
头顶剑宗虚影瞬间化作一片混沌。
只留一道细若游丝的剑意在其中滴溜溜转动。
身后白玉宝塔继续往天穹深处生长。
一条条先天武道之气如瀑布般从宝塔之上垂落,融入那一片混沌之中!
轰!
一掌过去!
秦皇的形容再次衰老三分,像是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者。
而林青阳身后那一座承天之塔直接被这一掌摧断半边!
混沌分开,清气上升,浊气下降。
一座京城,天穹愈来愈低,大地愈来愈高。
在这愈来愈逼仄的一线之中,剑光幽幽,刺向秦皇的眉心!
《玄穹上高经》——道始剑!
“林青衣也是千载以来,惊才绝艳,贯穿无尽的剑道宗师,可惜子嗣却如此不济事。”
秦皇摇了摇头。
那一道细若游丝的剑光乃是林青衣留给后代的一道自身武道意志所化,蕴含莫大威能。
如今却被林青穹以《玄穹上高经》之中的道始剑施展出来,实在大材小用。
这一道剑光最适合的剑术,该是《玄穹上高经》之中的【剑下青天】啊……
帝王身后的一道道门户闭合。
那头黑龙被关锁在门户之中,狂怒万分,猛然甩动尾巴,直接将三座门户砸得粉碎,而后其借机从门户之中冲了出来!
身躯粗如水缸,有千丈之长!
昂——
黑龙张着一双血红眸子,一张口,将那道剑光咬在了口中,尽管被不断扭动挣扎地剑光割破了长吻,鲜血直流,却死不松口,慢慢将剑光嚼碎,吞入腹中!
昂——
苍龙再次怒吼一声!
秦皇伸出一条手臂,巨龙盘踞在他的手臂之上,一拳砸向林青穹的头颅!
单臂盘龙!
林青穹身体之内所有真元此时尽数调动起来,联动此间天地元气。
这是秦皇所出最后一个招式,必然尽最大力量削弱自己。
他要做的,就是尽最大努力,抵挡秦皇对自己的削弱!
只剩下半步天地桥境界的林青穹瞬间使用了身上带着的所有护身宝物,一道道霞光从其身上升起,元气波动如狂涛怒波!
他所修炼的所有武道经典,剑经在此时皆于身后显化出虚影,拼尽全力,抵抗秦皇这一拳!
咚咚咚!
咚咚咚!
九天神灵敲响战鼓!
长天半边尽是猩红之色!
一个个曾经主宰这片疆域的先秦诸侯,大王,帝皇虚像在那一片血红之中升起!
帝都东郊的宗庙之中,一尊尊金胎帝皇塑像融化!
轰隆!
满城尽是悲凄长号——
“君上!”
“君上!”
“君上驾崩了!”
蛟龙军整军于密林之中穿行,驰援上京。
他们是距离上京帝都最近的一支军队。
杨统领偶然抬头,见到上京城东方,一片血红。
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住了麾下士卒的急行军。
沉默片刻,沉重出声:“跪!”
哗啦啦——
一片甲胄相互摩擦之声响起。
杨统领单漆跪地。
身后跟着一片黑甲武卒。
黑底军旗之上,秦字银钩铁画,在长风之中猎猎作响。
这一刻,大秦武卒,不论此时是否仍然忠于大秦,是否已经与剑道院达成联盟,尽朝东方血红长天,单膝下跪。
林青阳发髻散乱,一袭青衣碎成布条。
脑海之中仍有鼓声响个不停。
那一座巨大马车之中,一位素衣老者缓缓走了下来,步履蹒跚。
这位主宰朝堂,总理阴阳数十年的宰执大人,与那个站在原地的帝王,是当世之人皆津津乐道的君臣相宜之典范。
如今,或铁腕或中庸然而脚步从来不会迟疑半分的宰执大人,却在慢慢向前挪着步子。
似乎在说服自己,去接受眼前,君上驾崩的这个事实。
他每一步都走得很慢,每一步跨出,因自己愈来愈老迈而忘却的记忆便涌上来许多。
“公羊卿虽是一县小吏,然人情练达,通晓法理,可任上大夫。”
不过是教书时,帝王车马偶然从窗前经过的一个缘分。
他便平步青云,一日看尽上京花,成为仅次于三公九卿的上大夫。
“上大夫学识渊博,又兼通文治,可任廷尉。”
坐在皇座上的男人笑着看金阶之下,金殿正中,岣嵝着背脊的老者,轻轻颌首。
“任公羊愚为宰执,总理天下阴阳。”男人一甩袖袍,豪气万分,“公羊卿,此间天下,可能与朕共治否?”
走到直挺挺地站在地上,表情无喜无悲,容貌比自己还苍老还要几分的帝皇面前。
公羊愚慢慢张开了嘴。
似乎是想要发出一声悲痛的吼声。
却猝然觉得所有即将决堤地情绪都被一只无形之手紧紧攥住。
想要爆炸,不可爆炸。
那双始终清澈的眼睛浑浊起来,终究使他这个看起来不似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回归了七十多岁老人该有的样子。
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架住秦皇的一条胳膊,缓缓向后挪动步子:“君上,老臣……接您回去歇息吧……”
君上啊……
长泪横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