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了,他竟忘了,他已然是位老人,离开那吃人不吐骨头的权力中心已经将近二十年了。
而这二十年的时间,足以改变一个人,又足以将一位昔日的天之骄子打造成如今这幅模样。
卫荣缓缓垂下眼皮,掩盖住了他眼底的情绪,在贺永年看不到的地方,他的眼圈已经红了一片。
湛嘉誉是他当年三元及第,正处于春招得意马蹄急时一眼就相中的徒弟,也是他第一个徒弟。
他在这个脾气秉性十分温和,但是对待国家大事却条理清晰手段犀利的三皇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热情,先帝的性格太过于软弱,所以守成即可,大隶国需要一位英明神武的帝王为他的子民开疆拓土。
好在,先帝在临终前为湛嘉誉留下了一批肱股之臣,可是,这些年来,那些老臣也已经走的走、死的死,现在还在朝堂上屹立着的,都是三朝元老,不忍亲眼目睹昔日王朝走向衰败。
他用了多年的心血,手把手将湛嘉誉扶植起,可以说,湛嘉誉现下的大半学识都来自于他的身上。
贺永年则是他前几年去边疆时偶然遇到的一颗好苗子,收下他也是看在贺永年的一番赤子之心,即便是已经不想收徒的他也不免动容。
贺永年看着卫荣那紧紧攥在一起的拳头,手背上的青筋蹦出,他有些艰难地想道,自己是不是对这个已经年近半百的老人家太过残忍了。
可是,如果他不将事实的真相统统告诉已经避世的老师,那这世上还有何人可以再去做最后一丝努力,让那个昏庸的帝王找回当年的初心。
如果,如果他还能够自省,就算是一点点,贺永年都不会再去想改朝换代的事情,那毕竟风险太大了。
“我知道了,我会立马起身回京,”卫荣狠狠地闭了闭眼睛,双眉深锁,然后悲从中来地沉声道,“只是,陛下他还肯不肯听我这个昔日太傅的劝,我就不知道了。永年,你起来吧。”
贺永年心中的煎熬终于结束,他顺从地借助卫荣的手站起身来,正色说道:“老师,我的身份现下不便上京,不过国公府中的一切人员都听候您的调遣,请不必多虑。”
贺永年还要留下来处理一些事情,比如找到当年老国公去世的真相以及长姐为何要半路逃婚。
他们贺家人的名声不允许受污。
“好小子,原来你在这等着我呢?”
卫荣想通了一切,指着将一切都安排的明明白白,就等着自己这条大鱼上钩的贺永年,大笑几声。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这个老师啊,现在真是教不了你什么有用的东西了。老了老了。”
他砸吧着嘴巴,脸上露出开眉展眼的神色,对着贺永年说道。
“老师,您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贺永年耸了耸肩,一脸困惑不解地问道。
两人纷纷对视而笑,站在院子里的湛怡宁听见他们的笑声,撸了一把大花的狗头,满腹疑云地猜测道:“他俩怕不是喝酒喝多抽风了吧。”
随后,湛怡宁就开始忧心忡忡地想道:要是贺永年喝多了,她是应该把他丢在老师的家里,还是回去搬救兵?
就这么想着想着,贺永年并着卫荣从房间里走了出来,两个人的脸上都多了一抹从容。
“老师,公子?”
湛怡宁迎了上去,喜笑颜开地冲着他们二人唤道。
“老师,”贺永年被卫荣送到门口,他希冀地望向自己的老师,眼睛闪过一抹泪光地吟道,“不知来岁牡丹时,再相逢何处。”
(选自叶清臣《贺圣朝·留别》。)
卫荣则是站在门内,遥遥地看着他们,神安气定地说道:“永年,我在京城等你,还有宁丫头。”
冥冥之中,他有一股强烈的预感,他不仅仅会在京城同贺永年相见,就连他身边的这位阿宁姑娘也终究会重逢。
“老师,祝您此行顺风顺水,得偿所愿。”
湛怡宁跟着贺永年一起,恭敬地弯了弯身子,盈盈一拜,正对着卫荣行了一个礼,吟吟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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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看着头发花白的卫荣上了马车,在一批身着黑衣劲装的人士保护下离去,贺永年和湛怡宁的心里也多了一抹沉重。
湛怡宁没有想到,卫荣的年纪竟然将近半百,除了发色是老人的样子,他的长相气质又有哪一点像是老人呢。
鹤发童颜、精神抖擞。
“老师此行会有危险吗?”
走在回客栈的路上,湛怡宁不由得有几分担忧的问道。
他们在坞城停留了三天时间,期间同卫荣朝夕相对,从这位半百学识渊博的老人的身上,也学到了许多为人处世的道理。
只不过,卫荣不经意间曾提到的一句话,现在想起也让湛怡宁眉心狠狠一跳。
“宁丫头,”卫荣放下手里正在整理着的书卷,仔细端详着湛怡宁的面容,缓缓说道,“我是不是曾经在哪见过你?”
湛怡宁一怔,心都狠狠地揪了一下,她跺了跺脚,然后惊叹地说道:“ 老师,这是我第一次从桃花村出来,可能是阿宁的样貌过于普通,所以您才会觉得见过吧。”
“公子,你说是不是啊,我就是大众脸一张,普普通通丢进人堆里都找不到了。”
湛怡宁打着哈哈。
其实,湛怡宁在这段时间里,肤色已经渐渐地白皙,如果说从前是黝黑,现在虽然还没有到白皙的地步,但也已经可以成为一名清秀佳人了。
可以预想到,当她恢复本来面目,那该是多么五官夺目,光彩照人。
在她的几番不遗余力的游说之下,才勉强让卫荣打消了刨根问底的这个念头。
可算是送走了卫荣,湛怡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回程的脚步都轻快了许多。
“公子,我们现下要去百城了吗?”
自从到了坞城,湛怡宁简直是像一只花蝴蝶一般,每日穿着的都是新衣服、新首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