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灵军寨在短短几日内又变了模样。
眼前一切,让风尘仆仆的焦源溥都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高大的外墙还有焦黑破损的痕迹,由此可见,那日战斗的激烈。
城墙破损的位置,俱是黑压压的百姓在搬运土石,修补豁口,便是护城河中都有百姓的身影。
寒冬腊月,土地冻结,几百名精壮的汉子下了壕沟,在掏深沟渠。
这等热火朝天的情景,焦源溥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
已然到了饭点,每隔一百步,便会有一排热腾腾的锅灶,几名军汉在那里掌勺,他们的任务是分发姜汤。
在城门口,堆积着成百上千袋粮食,每名百姓完成一轮工时之后,都可以凭借“工筹”来置换粮食。
在青壮身后,早就有他们的家人等着,只等着置换米粮下锅。
焦源溥叹了口气,“这都是广灵百姓?”
王腾微微颌首,“是呀,建奴太过凶残,险些将城中的青壮屠戮一空,这些百姓若不是逃的快些,早已经死了”。
焦源溥皱起眉头,“我听说建奴用百姓的头颅筑起了京观?可有此事?”
“千真万确,就在广灵城南,起码有五千颗百姓头颅!”
焦源溥咬牙切齿,“豪格小儿,吾早晚要生啖此贼!”
王腾不置可否,这时候,大队骑军回返,早已经引起了百姓的主意。
这些在各处忙活的百姓抬起头来,向王腾招手欢呼,看得出,广灵军在这里很受爱戴。
焦源溥彻底信了,只有这样的广灵军才有可能击败建奴,取得斩首两千记的战果!
从城外到城内,石梯山军寨秩序井然,无论人多人少,百姓都遵循着相应的秩序,只这一点便让焦源溥暗赞不已。
毫无疑问,王腾此举采取的是以工代赈的法子,逃难至此的广灵百姓又冷又饿,不过,却可以通过出卖苦力的法子来换取食物,只要有食物在,人心便不会乱。
那些分发热汤、粮食的军卒行事颇为公允,他们的存在,彻底稳住了人心秩序。
至于军寨内到底有多少粮秣,焦源溥并不清楚,他只是走马观花地看了一眼。
不过,每一处城门口都堆积着大大小小的粮袋,粗略看去,近千石粮食还是有的!
王腾不愧是王腾,有这些军粮在,足以确保大军与建奴耗下去。
王腾入城之际,正好遇到一队人马出城巡视。
为了更好地示警对敌,广灵军采取了分时巡视的方式。
每一次出动便是五十骑上下,这些人马身着轻甲,精神抖擞,见了王腾俱是抬手示意。
等到骑卒行了老远,只留下沉重的马蹄声在不断敲击着地面。
有如此强军驻守,方可确保众人安全。
广灵的沦陷让附近的乡堡明白,仅凭自己的实力是不可能挡住建奴兵锋的,与其等到家破人亡,倒不如提前进入军寨。
对于这些乡堡,王腾的要求很简单,每百人缴纳一石粮食作为税赋,只要交了税,广灵军便负责他们的安全!
人头税见的多了,王腾此举,并未引起异议。
各处豪强干脆利落地交了银子,他们都已经见到了广灵城外的京观,那可是四五千颗头颅!
都说建奴野蛮,见了京观之后,豪强们才明白所言非虚。
若想保住财产性命,唯有投靠王腾,求他庇护!
从蔚州到广灵,焦源溥又累又疲,适才若不是王腾及时出手,他这个巡抚很有可能交代了。
文人不像武将那般赤裸裸的表达感谢,焦源溥只是拍了拍王腾的甲胄,嘴里道:“今日活命之恩,焦某铭记于心!”
王腾连连摇头,“大人此言差矣,即便不是我,那帮建奴也伤不了你”。
焦源溥笑道:“好了,我还用不着你来宽慰,对了,我看了你的战报,斩首两千,这可是数年未有之大捷,那首级现在何处?”
王腾头前引路,将焦源溥带到一处仓库,这里俱是用石灰硝制的头颅。
建奴的身份毋容置疑,即便已经被烟火熏烧过,可是,那丑陋的模样还是建奴无疑,真正让焦源溥疑惑的却是建奴的数量,“王守备,首级的数量没有两千吧?”
王腾微微颌首,“瞒不过大人,实不相瞒,真正的首级只有一千颗,除此之外,还有两百俘虏”。
斩首一千两百,依旧是一场了不得的战功,在焦源溥的印象中,王腾从不虚报战功,今日却是怎么了?
为了八百首级欺上瞒下?
没必要,斩首超过一千便可以上达天听了,实在没必要冒险,焦源溥忍住苛责的念头,他想听听王腾的解释。
王腾当然知道焦源溥的疑惑,他用手指了几处木盒,笑道:“大人且看,剩下的八百建奴都在那里!”
这王腾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焦源溥走到木盒近前,只见里面俱是黑黝黝、辨不清面目的躯体。
有的只剩下四肢,有的还有长长的发辫,有的连四肢都没有了。
“这是怎么回事?”
“大人,那一夜建奴突入城中,我是用火攻之计方才击败他们,大火无情,毫无分寸,于是,他们就变成这幅模样了”
焦源溥松了口气,只要王腾不是在谎报战功就好!
这种拥有大好前程之人,实在没必要冒险。
“俘虏在何处?”
王腾又将焦源溥带到关押俘虏的地方。
已经过了好几日,可是,这些建奴俘虏脸上却依旧带着挥之不去的惧意,仿佛四周依旧有无穷无尽的危险一般。
焦源溥久在边关,自然有辨别建奴的手段。
这都是真奴!
只是不知道王腾到底采取了什么手段才能将这些骄傲的鞑子吓成这样!
焦源溥没有问,他此番冒险前来,为的就是勘验战功。
如今首级为真,焦源溥彻底松了口气,他在王腾呈上的捷报上盖上了自己的印章,又如实写下了自己勘验的经过,“来人呐,快马报捷!”
“诺!”
焦源溥之所以如此迫不及待勘验首级,为的还是他自己。
前几日,朝中已经传来即将罢免他的意向,如果能够赶在圣旨下达之前传出捷报,说不定天子会改变主意!
焦源溥为什么如此看重这份捷报呢?
只因为王腾知情知趣,在奏报中将五百颗首级的功劳放到了焦源溥身上,又给了蔚州知州魏源三百首级!
如此功劳,自然值得焦源溥冒险一行!
事实证明,一切都是值得的,王腾没让焦源溥失望。
五日之后,八百里急报抵达京城。
初闻捷报,大明天子与内阁大臣全然不信,前不久刚刚传来广灵小胜的消息,当时,费清上报首级三百五十颗,战功倒是靠谱,可是,就在兵部论功行赏的时候,很快有消息传来,广灵沦陷了,知县费清不知所踪,黄台吉长子豪格大开杀戒,筑下千人京观一座。
这是赤裸裸的打脸呀!
城都丢了,之前的捷报又怎么能算数?
如今,广灵报来的战报更是过分,斩首一千八百,俘虏两百有余,这可是数十年未有之大捷了。
如果是真的,甚至可以献祭太庙了。
天子朱由检皱起眉头,“诸位,你们觉得这广灵大捷是真是假?”
吏部官员一向与焦源溥不合,当下隐讳地说道:“陛下,蔚州守备王腾手中总计有两千兵马,即便算上焦源溥、魏源两部兵马也不过三四千人,倘若如此实力便能斩首两千,建奴便不是我大明之患了”。
说的也是,王腾再能打,也不过两千人。
两千灭两千?太过匪夷所思了,什么时候官军这么能打了?
反之,如果是两千建奴击败两千明军,这倒有些可能!
当然了,这番话朱由检自然不能说出口,不然岂不是大涨建奴威风?
这时候,兵部官员朗声说道:“陛下,如果这捷报是别人发的,微臣一定请陛下治他个欺君之罪,可是,王腾此人大为不凡,去岁他便逼的阿巴泰无功而返,今日击溃豪格,想必也是大有可能的事情”。
朱由检觉得王腾这个名字有些熟悉,“逼退阿巴泰?”
王承恩低声提醒,“此人便是陛下破格提拔之人,两年前,他以白身做了巡检,如今官至六品守备”。
朱由检恍然大悟,原来是他!
怪不得觉得这么熟悉呢!
原来还是自己提拔之人!
有了这层关系,朱由检自然不能草率决定,“既然诸卿觉得事有蹊跷,不如勘验过后再做计较吧”。
众人自然应允,“陛下英明!”
得了天子的命令,内阁,兵部,锦衣卫等大批的官员,纷纷前往广灵勘验战果。
七日之后,消息传来,首级是真的!
消息传出,举城皆惊。
酒楼茶馆的说书人眉飞色舞,他们不肯放过这个难得的“素材”,当下开动脑筋,活灵活现地讲述了广灵大捷!
在说书人口中,守备王腾已经成为三头六臂的神将!
高兴之下,天子连日朝议,文武百官纷纷上表庆贺。
值此内忧外患之际,广灵这一场大捷太过关键了!
十日后,两千名建奴首级在重兵押运下抵达京师。
大明百姓彻底沸腾了,近年来,只听说建奴寇边,烧杀劫掠,何曾听说他们损失这么多人马?
欣喜之下,京师万人空巷,所有人都睁大了眼睛,只为了一睹建奴首级。
天子朱由检听罢,大为高兴,当即下来令建奴首级在西市叠成京观。
每一日都有不少外地的百姓日夜兼程而来,只为了观看建奴之京观。
崇祯九年春,正月初一,皇帝献俘于太庙,斩首俘虏两百余!
是日,京城彻夜狂欢。
大明中兴有望!
从乾清宫出来之后,内阁首辅温体仁阴沉着脸,喃喃自语,“焦源溥,你以为王腾救得了你吗?”
正月二十,朱由检看着山西的塘报皱起眉头,“阿巴泰连破山西五城?”
刚刚大胜的喜悦一扫而空,崇祯意识到,建奴的威胁依旧存在,他掷下塘报,负手而行。
温体仁只是躬身而立,并不多言。
不知道过了多久,崇祯有了决断,“大同巡抚焦源搏丢城失地,罪不可赦,虽有广灵大胜,仍不能掩其罪责,念其辛苦,罢官去职,不再追责!温爱卿以为如何?”
温体仁自然应允,“陛下恩威并施,实乃万全之计,只是,如今建奴犹在,大同必须有人驻守呀”。
“温爱卿以为谁可为大同巡抚?”
“河南按察司叶廷桂尽忠职守,可为大同巡抚”
“叶廷桂,也好,便依爱卿所言,只是,建奴猖狂,不得不防,爱卿可有良策?”
“督师卢象升围剿流寇,尚未回转,如今山西兵将无多,不过,大同总兵官王朴作战勇猛,去岁也立下战功,此番不如由他出兵援助王腾?”
崇祯微微颌首,王腾刚刚打了胜仗,绝不能再有任何差错,否则的话,大明朝廷将成为笑柄,只是,豪格有人对付,那阿巴泰呢?
“王朴麾下不过三千兵马,他若离去,阿巴泰又由何人应对?”
“陕西巡按吴甡可为山西巡抚,此人能文能武,定可让阿巴泰无计可施”
这一次,崇祯没有很快答复,毕竟事关两地大员,如果全由温体仁一言而决,他这个皇帝岂不是成了摆设?
“此事容后再议”
温体仁识趣地没有多问。
“爱卿以为,建奴多久方可退兵?”
“微臣听说蔚州多次坚壁清野,只要建奴粮秣无多,后继乏力,他们多半会无功而返”
“朕听说这是王腾之计,对否?”
“陛下所言极是,王腾此人是不可多得之才,数年来,他斩获建奴首级两千有余,此人当重赏!”
温体仁素以察言观色为立身之本,他看得出来,崇祯对王腾很是喜爱,既然如此,倒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拉王腾一把。
日后相见,也算王腾欠他个人情!
提起王腾,崇祯果然笑了起来,“王腾如此年纪便有如此军功,如何封赏?”
封赏确实是个技术活,赏轻了,寒人心,赏重了,又怕人不服。(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