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像敲开特护病房的门时, 险些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错——应门的居然是个男声,一句“请进”说得潦草无比, 显见出声的那位情绪十分焦虑;直到他清楚地听见了剧烈的咳嗽声,紧接着是再熟悉不过的速水紫央的声音:“老板?”
声音是从病房里的小浴室传来的, 听上去非常虚弱。
宗像顶着一脸不明觉厉的表情走到浴室门口,结果看到了一幅让他细思恐极的画面:
速水跪在浴室地板上、伏在马桶前,由于一只腿无法行动,连平衡都难以保持。吠舞罗的二当家蹲在她旁边,一只手扶着她的额头、承担了重病号头部的重量,以免她整个脑袋栽进马桶里,另一只手则有规律地帮她拍着背。
草s的衬衫袖口挽起、手表也被解下来放在了脚边, 显然已经保持着这个状态挺长时间了——速水紫央跪着的单腿膝盖下垫的正是团成一团的二当家的西服外套。
天寒地冻的季节, 一脸心惊肉跳表情的二当家只穿一件单衣,额头却已经有了一层薄汗。
宗像走到浴室门口时,他又挺苦逼地打了个喷嚏。
十分钟后,忙前忙后的好男人草s出云已经麻利地把后续工作打点好, 絮絮叮嘱了病号一大堆话之后, 才抓着皱得不能再穿的外套离开。
青王看着下属,表情越发微妙。
沉重的固定器铐着损坏严重的单腿,病服上衣下摆掀起处可见厚厚的绷带。没血色的脸白得能跟内墙的颜色一拼,手肘还残留着刚才长时间硌在马桶上的红印。估计是折腾狠了,这会儿正双目无神、苟延残喘中……
过了一会儿她终于苟延残喘完了,然后没事儿人似的问他:“老板,有带烟吗?”
宗像尽力把脑中盘亘不去的可怕猜想驱逐出去, 面容平静地答道:“……没有。”
“要命。”她喃喃道。
尽管是在抱怨,语调却没有起伏。
“那个叫美穗的小姑娘怎么样了?”
宗像叹了口气。“作为病号,这么快就开始谈工作真的合适吗?”
“无所谓。”她抬手抚上额头,以掌心来回刮擦着干涩的眼眶。“再说把时间浪费在探病上对您来说太奢侈了,课里不是还有一大堆事要忙吗?”
宗像并不争辩,拉过椅子坐在床边。
“田中美穗,fossil的临时员工,于比良阪天台枪击案发生半个小时前被枪杀于双子楼十三层。”
速水紫央放在膝上的五指倏然一蜷、绞紧了身上的薄被。
“……枪械型号跟收缴的证物一致,确认过监控录像了,凶手是那名自称无色之王的少年没错。如此一来他的目的就很明确了……”宗像徐徐说道。
“是为了把我引过去。”她突然截口道,“估计您也看出来了吧,那只狐狸头的能力是夺取别人的身体?”
宗像抬起头,对上女人有些空洞的目光。
“……我都想起来了。之前我被冻在研究所的冰柜里时,这家伙就曾经试图夺取过我的身体。只不过一具皮囊容纳不了两个灵魂,”她伸出双手十指、比划了一个交锋的动作,“他失败了,反而把我给叫醒了。中间似乎出了什么岔子,他离开的时候带走了一部分我的记忆,所以我醒来后才会忘记了……一些事。不过就在他再钻进来的时候,”她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这部分记忆也随之回来……相应的,我也看到了一部分他的想法。”
“什么?”
“他想要我的能力。通俗点说,大概是想要永生?”她答道,“他早就盯上我了。不会错的,那时候从相泽阳介眼睛里冒出来的狐狸头也是他。”
跟solar在侦讯室的对答情景在脑中回放。
【心中有个声音在我看到速水小姐的时候,一直尖叫着……】
【说了什么?】
【他在说……‘容器’。】
“……不过那个能力似乎有些缺陷。”
她闭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无色尖声说着“有破绽”的情景。
“想要夺取对方的身体,必须是在其意志薄弱、极其动摇时才能做得到。”
“那么……”宗像倾了倾身,放在膝上的双手交扣起来。“他杀死十束多多良也仅仅是为了刺激你而已?”
她沉默,抓着被子的手指关节因用力而变得青白。
“……也许。”
她声线嘶哑起来。
【镇目町是我的最后一站。】
十束的声音犹在耳边,如今回忆起来竟一语成谶。
他是知道的,他早就知道——
那么到底是以什么样的心情,面对这样的命运……还能微笑出来?
望着神情恍惚的速水,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青王皱起了眉。“如果仅仅是为了这个目的,那么可供选择的人实在是太多了,为什么偏偏选择十束?他是赤组的氏族,无论怎么看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把罪责大包大揽到自己身上之前,先考虑周详再说。”
她回过神来,苦笑。
“老板,我看起来就这么像三流爱情剧的女主角吗?”
宗像露出不置可否的表情。
谈话就这样不知不觉地中断了;宗像不急不躁,从果篮里拿出一只苹果,又去拿水果刀——沉思中的速水紫央看着另一边,并没有发现他的动作。
最后她率先打破了沉默。
“这两天……那个男人恐怕已经采取了不少过激的行动了吧?”
“的确。”沙沙沙,“赤组为了查出那把枪的来头,接连爆破了两间地下军火库,法务局为了维持秩序、隐瞒媒体而弄得焦头烂额。”沙沙沙,“再这样下去,就准备好剪刀吧……”
喀锵。
“好把明天的早报上印着他照片的头条剪下来收藏。”
速水紫央回过头,“我……”语声戛然而止,她直勾勾地盯着宗像手里装苹果的盘子。
“怎么?”第四王权者放下水果刀、低头满意地看了看自己那双巧手下兔子苹果几乎完全对称的耳朵,体贴地拿出牙签插在上面。
“……老板,形象崩了会吓走读者的。”
“这是抗压疗法。”捧着一盘子小兔的宗像微微一笑。“长期和犯罪者打交道极易致郁,与消极心态抗争的方法是多从生活细节中体会乐趣。”
……
宗像走后,病房一下子又安静下来。
她合拢唇齿、咬下一截苹果的果肉。静静地呆坐了一会儿,她把咬掉半截的兔子放回盘子里,单手伸入枕下,摸出一封信来。这是她原本住所的公寓保全转寄到s4屯所后、早上又由世理转交给她的。
信封已被拆开,显然里面的信已经被读过了。
地址栏具名是“十束多多良”,字体清秀而文气。
她抽出信纸展开,看着上面的内容,眼神一点点归于沉寂。
“……抱歉。”她轻声说。“我已经做好选择了。”
……
草s焦躁地来回踱了会儿步,然后拨通了周防的终端。通话接通,终端另一头传来男人低沉的嗓音:“怎么?”
“你们在哪?”
“eden在a4区的分部。”
“……赶快来医院。”草s的语气微妙起来。“速水小姐她……嗯,醒了。”
那头周防低头点烟的动作一顿,“什么时候的事?”
“今天一大早……唔,其实……”草s吞吞吐吐地说。
“?”烟雾缭绕,模糊了王权者的脸。“想说什么就直接说。”
周防开了免提、把终端往外套上面的口袋里一塞,一边吞云吐雾、一边抖着衣服下摆在爆炸中黏上的积灰。
“尊,”像是下定了决心似的,草s用复杂的口吻说,“……你好像要当爸爸了。”
王权者骤然住步。
站在他身后的八田、千岁和镰本一字不落地把这句话听了个全乎,登时木成了一排。
半小时后。
已经到了医院前小广场的雄狮觉得耳朵都要被念烂了。
“在检查出结果之前烟是绝对不能碰的……二手烟更不行了你给我差不多一点……酒也不行……节制……检点……”扒拉扒拉扒拉。
……
速水紫央记不清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了;意识逐渐回笼时,她只是觉得外头的光线格外昏暗,而脸颊上则传来不属于自己的热度。
睁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边的周防。
男人单手搁在膝上、脊背微弓静坐着,冷峻的眉宇间有几分掩不去的疲惫。对上她的视线,他动了一下,搁在膝上的手腕环轻声作响。“醒了?”
他抚摸着她脸颊的手掌并未移开。手指堪堪划过她濡湿的眼脸,指腹在眼角打转、将睫毛上凝结的泪滴一并擦去,又缓缓向下、在腮际拖出一条湿痕。
已经是黄昏了。窗帘被拉紧,边角的缝隙中透入血色的夕晖。
醒来后第一次看到他,蓦地心里蒸腾出一股恍如隔世的怪异感觉。她按住了他的手,感觉到对方的温度,不由又加了一些力道。“来了多久?”
“不记得了。”男人沉声答着,缓慢地俯下身、环住她。
她的手绕过他的脖颈、落在他的肩胛上。脱下的外套被挂在床栏上,周防只穿着一件汗衫,这使得她清晰地感知到掌心下他身体的紧绷。顾忌着她胸口的伤,他并未贴紧她,而是稍稍保持了一些距离。
这个拥抱充满了隐忍。
她微微抬头,鼻尖擦过他的锁骨。男人的右耳耳骨上闪烁着暗沉的红芒,那是耳钉的反光;她怔忡了一下,抬起手轻触他的耳廓,指尖停驻在冰冷的金属表面。
“……十束的?”
他低沉地应了。
已经习惯被噩梦所折磨的王权者,梦境所见除了被焚毁的废墟,又多了新的内容。
那是倒在血泊中的挚友的离别,那是不断重复着的、此刻被这双手臂拥着的女人瞳孔涣散的景象。
以力量掠夺、以力量毁灭,手握审判真理之权杖的王,在通往最终目的的路上从未有过犹疑。
但……
从未有过的情绪在发酵着。也许是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也许是如蚂蚁一样钻噬着灵魂的、对于未来的厌恶,以及掺杂在那厌恶中的……恐惧。
【为命运而作呕。】
【亲手焚毁珍惜之物,只剩绝望的未来。】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明明他一分重量都没有放到她身上,可胸口干涩的重压感却一直在加重。想说的话在舌尖转了几个来回,最终还是化作一句有些苍白的调侃。“周防……我还没死,你就准备好用来参加我葬礼的表情了?”
他松开她,单手撑在她耳畔,另一只手直接拉开她的领口。她吃力地握住他的手腕,“干嘛?”
衣襟被整个拽开,露出包得严实的绷带。他的视线准确无误地停留在她心脏的位置,表情冰冷。
僵持片刻后,他低语。“速水紫央。”
以往男人叫她,不是“你”、“喂”就是直白的“过来”,骤然被连名带姓地叫了,她倒是愣了。
“你就是用这种方式……”男人五指张开、按在她的心脏周围。“……塑造心怀高洁义理的英雄形象……来自我满足?”
她胸口一窒,烦躁起来;张了张唇,却没有反驳。
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当中。
视线相对,呼吸可闻。
良久,她松开他的手腕。“……那么你想让我怎么做?向你求助?”她眼神的温度逐渐褪去,“昨天下午eden的地下军火库被攻击,整整八层的特质隔断完全液化,一般的能力者根本做不到。就算是你,也是要把力量动用到极限才可以吧?”
她凝视着他的眼睛。
“我的愿望就是这么自私又简单,哪怕能够多拖延一分一秒也好,恋爱中的愚蠢女人不想看到你的剑落下来。”
想坦然迎接死亡,而非活着承担诀别。
“想要我成为你要的那种模样,那么你呢?”她伸手顺着他的后腰摸索、从他身后的裤袋内拿出烟盒。
“……你也没有守诺,周防。”
锡纸发出沙沙声。
“做个乖宝宝,放手把案子交给户籍课去查怎么样?”
在烟盒底部轻磕的手指一顿、灵活地勾出香烟。
“停手吧。”
周防没有回答。
速水紫央把香烟送入口中,指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啊,疼死了。
“……看吧,你回答不了。”
因太过相像而互相了解,因互相了解而越发恐惧。彼此都是一样的人,明知会痛,明知会毁灭自己……
“就算我恳求你停下来,你也一样会继续走你自己的路。”
她的唇角勾起疲惫的弧度,坐了起来去摸床头的火机。
“我们谁都改变不了谁。”
周防目光灼灼地盯了她一会儿,突然按住了她的额头、把她压回了床上!“……改不了的话,我帮你改。”他俯身居高临下地看她,声音一丝温度都不带,“伤好之前一步都别离开这里。”
她挣扎了一下,似乎是牵扯到了伤处;额头迅速见汗,她发出一声闷哼。
这一下周防的力道立刻松了。
她立刻抬起完好的腿,准确无误地朝他的胃顶去!只是膝盖刚抬起一半,就被一股巨力蛮横地压了下去!
男人阴沉着脸抽出她嘴里的烟。她蹙眉想夺回被拿走的烟,被他轻松闪过。
“烟给我。”她咬牙。
“从现在开始戒烟。”他阴沉着脸说完,抓起外套站了起来、转身朝门外走去。
一直积蓄的火气终于再也按捺不住!
“周防尊!”
“咚”的一声,放在床头柜的闹钟朝准备开门的男人飞去、被他偏头躲过,然后砸在了门板上!
“混蛋!!让我戒烟,你特么怎么不戒!?”
这一次是真的牵动伤口了。
痛楚蔓延开来。
他回过头,拿出口袋里的烟盒,五指一扣。
猩红的阳炎窜起、将拳头中被挤压得变形的烟盒包裹,发出甑南焐唤购墩笳螅鹕嗾靥咀拧
他松开手,抖落掌中的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