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形容那一瞬的感受,江言笑仿佛被天降神雷劈中, 一股电流从头顶贯穿到脚心, 浑身寒毛与头发丝齐齐竖起,心脏差点从嗓子眼蹦出来。
周遭水汽化作呛人的浓雾, 钻进他的鼻子。江言笑弯下腰, 剧烈的咳嗽起来。
系统感受到飙升的肾上腺素:【笑笑, 你没事吧!】
江言笑咳得泪花都出来了,手臂不住发抖:【……师尊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系统没有出声, 脑海中, 一人一系统同时默契地想到一个解释——李玄清不会是被慈心请来的吧?
【不管怎样,当务之急是淡定下来。】系统提醒,【笑笑,想想你的脸, 你已经易容了,仙尊看不出来的。】
这话倒是提醒了江言笑, 他强迫自己冷静, 慢慢平复呼吸, 这才在呛死前捡回一条命。
他抹了抹眼睛,缓缓直起身,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这位仙人,不好意思,见笑了。”
对面的娃娃脸少年眼角通红,满头冷汗,看上去像是哭过。李玄清盯着他, 目光无波无澜,眉头轻轻蹙起。
江言笑这才意识到,从始至终,李玄清就站在他一步外冷眼旁观,既没有上前扶他一把,也没有问出一句关切的话。
【真是一如既往的冷酷啊,】他想,【如果师尊知道是我,也会视而不见吗?】
没等他想出个确切的答案,李玄清上前一步,停在红桌前,薄而冷的唇吐出一个字:“嗯。”
江言笑:???
停顿了好几秒,当机的大脑才反应过来,李玄清是在对他刚才的问话作出回答。
“额……好。”江言笑道,“那您要抽什么签?”
李玄清的目光快速扫过签筒,沉默了。
在他沉默的须臾,江言笑忍不住用余光偷偷打量他,第一反应是李玄清身上没有被雨淋湿,不知是不是被剑气挡住了,第二反应是,师尊的脸色似乎不太好。
李玄清的脸一直没有血色,这点江言笑很清楚。可是,云浮山所见的那种苍白虽像冰冷的玉石、不化的积雪,好歹没有今天这种隐隐灰败的感觉,仿佛玉石上蒙了灰,抽掉了原本就不多的生气。
仿佛被一只爪子捏住心脏,江言笑心口一痛,就见李玄清抬起手,向上虚虚一抓。
只听嗖嗖几声,五个签筒中各自冒出一支签,鹤立鸡群般矗立着。
李玄清竟是摇都不摇,一口气把五根签全抽了!
“……”江言笑顿了顿,道,“您需要解签吗?”
“不必。”
冷冷淡淡应了一声,李玄清抽出第一支寿命签,飞速扫了一眼,又放回去。
接着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
不过转眼,四根签读完,速度快到让江言笑怀疑他压根没有看清签上内容。
李玄清的目光落在第五个签筒上。
江言笑悚然一惊:【不是吧,师尊居然会看姻缘签?!】
然后他亲眼目睹李玄清放缓速度,拇指与食指捏住竖起的灵签,轻轻抽了出来。
江言笑与李玄清面对面,因此看不见灵签上写了什么。但他敏锐地察觉,在看到签文的一刹那,李玄清瞳孔骤缩,露出星星点点的杀意,随即恢复原状,化作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江言笑被那眼神刺激的脊背一凉,正犹豫要不要开口说些什么,就见李玄清把那支签放回签筒,又抽了一支姻缘签!
这次,他没有一劳永逸,而是像大多数凡人一样,摇了摇签筒,握住飞出的第一支签。
李玄清的目光凝在签文上,江言笑的目光凝在他身上。
余光中,白茫茫的雨幕化作他身后的背景,青石板模糊成一片冷涩的光,李玄清脸上的活气似乎又消散了不少,显得愈加冰冷而不近人情。
他站的地方仿佛自动隔绝外界,形成了一个狭小而寂寞的囚笼,连嘈杂的雨声都无法穿透。
这时,一道红光从江言笑眼前一闪而过,快的让他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系统,】江言笑心中咯噔一下,【……方才你有见到一道红光吗?】
系统:【有。】
江言笑:【从哪里发出的?】
系统:【仙尊的眉心。】
江言笑心中咯噔一下,还没反应过来究竟怎么回事,李玄清就把那根签放了回去,转身走入大昭恩慈寺。
江言笑侧过头,注视他的背影。等那道白影彻底消失,才转过身,按了按疼麻木的胸口。
系统:【笑笑,你还好吗?】
【不好,很不好。】江言笑抹掉额头冷汗,【心脏病差点犯了。】
他深呼吸好几口气,默念近日背下的佛经,紧绷到僵硬的肌肉才渐渐放松下来。
江言笑道:【你记得师尊刚才抽了哪两根签么?】
系统:【记得。】
江言笑心道,我也记得。
修行之后,他的五感比之前灵敏数倍,方才更是在神经极度紧张的情况下调动目力,从九十九根灵签中辨认出李玄清抽中的两根。
和系统再三确认无误后,江言笑抽出第一根签,倒抽一口凉气——这是一根下下签!
签文曰:“云非云,雪非雪,落花有意水无情。亲栽桃李无一果,得失无常总是命。”
怎么看都不是什么好话!
江言笑抖着手,翻开慈心给他的小册子。
【此签寓意情路坎坷,识人不清,单恋无果,错付真心。得失反复无常,越是想抓紧,失去的越快。】江言笑一阵头晕,【这也太惨了吧!】
难怪当时师尊目露杀气……任谁看到这个签,心情都不会好。
那第二签呢?
江言笑又找到第二根姻缘签,瞅了瞅,眼前一黑。
——又是一根下下签!
这回,江言笑不用翻小册子,都能猜出签文的意思:
“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山孤水寂千寻路,镜花水月一场空。”
【这是说,师尊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再怎么追也追不上,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江言笑感慨,【太可怕了,我要是师尊,就单身一辈子保平安。】
系统默然片刻:【……有道理。】
【不过,师尊为何要抽姻缘签?】江言笑道,【难道他……有情况?】
这个想法一出,江言笑浑身一抖。原著中,李玄清至死都是孤家寡人,云浮山相处的三个月,江言笑也觉得李玄清看上去无欲无求,是个能凭本事单身一辈子的人。
现在是什么情况?难道师尊的桃花劫到了?!
江言笑胡思乱想一通,推不清来龙去脉,倒是把自己越想越乱,隐隐中还有一种诡异的、说不清是什么的感受。幸而暴雨下的快,去的也快。约摸一刻钟后,雨过天晴,江言笑收拾好摊子,快步走回僧房。
衣服完全湿透了——不是被雨淋的,纯粹是被冷汗捂的。江言笑干脆换了僧袍,洗干净后晾好,又找来纸笔,亲自写了一封“淋雨着凉告病信”,塞进旁边慈心的居室中,关窗闭户,躺上床钻进被子,开始装病。
他在床上翻来滚去,心乱如麻。一会儿安慰自己,李玄清来都来了,还能怎么办,只能接受现实,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不要让师尊发现端倪。
一会儿又想,他走后,李玄清肯定气疯了,说不定还会去找他,然后呢?找不到,就忘了他,干脆下山寻找人生的另一半?
话说师尊看起来并不开心,他之后究竟经历了什么?
万般思绪堵在心口,纷乱冗杂,像是淤了血。江言笑翻腾半天,不仅睡不着,还越来越清醒。
忽然,他想到一件可怕的事,噔一下坐起,猛地拍向自己的脑门。
【卧槽!】江言笑一脸呆滞,【明天不出意外,我会拜大师为师……师尊是不是会全程观看啊?!】
系统保持缄默,不用说,两人也知道事情的走向必然如此。
【…………】
其实,之前江言笑提前做过心理建设。他知道李玄清与慈心是至交好友,设想过最坏的情况,即在拜师期间,李玄清会来拜访慈心。
后来他忙着做任务,把这种恐怖的想法抛之脑后,谁料还没等他闲下来想好应对措施,李玄清就出现了……偏偏挑在这个节骨眼!
江言笑几乎一夜未眠。期间慈心担心他的身体,过来看过他几次,结果推开门发现江言笑睡着了,只轻轻掀开被子,挪出他的手腕给他把脉,确认无事后才离开。
然而,每当关门声响起,江言笑就会睁开眼睛,仿佛一个头都快愁秃的鬼魂,双眼无神地盯着房梁,一遍又一遍和系统确认细节。
【系统,浮生剑已经屏蔽了吗?】
【这是你问的第六遍。】系统道,【放心,只要浮生剑不飞出乾坤袋,就不会暴露。】
【那件宝蓝色的外袍呢?】
【也在乾坤袋中。】
【我的面部表情该如何管理?】江言笑近乎有些神经质地问,【是不是不能笑?】
【嗯,建议摆出一张严肃脸。不要让仙尊产生任何的联想与共情。】
……
该来的还是会来。第二日清晨,江言笑顶着一对熊猫眼焚香沐浴,在满室缭绕的檀香中更换上崭新僧袍,出门去找慈心。
普佛法会在大殿举行,由寺院住持主持,全体僧众参加。果然,江言笑在僧房找了一圈儿,没找到慈心,想来他很早就去为法会做准备了。
江言笑食不知味地喝了一碗粥,和剩下的几个僧人一同赶往法场。
所谓普佛大会,乃是一种佛教法会,通常分为两种——“延生普佛”与“往生普佛”。
这次便是延生普佛会,慈心主持,众僧加持,斋主与信众亦可参与或围观,共同祈求福寿安康,灾厄不临。
江言笑来到大殿时,一眼没看到慈心,先把周围看了个清楚。
只见金殿由四根朱红巨柱撑起,恢弘的方顶与四边墙壁上绘有千佛之像,下方摆有一张长长的红木桌,红桌上共堆九座一人高的果盘,间错摆着香炉,檀香在其中缓慢燃烧。
江言笑深吸一口气,便听身后传来一声呼唤:
“子楚。”
江言笑转过身,露出一个淡淡的、近乎腼腆的微笑:“大师。”
因普佛法会,今日慈心穿得格外正式。一身明黄僧袍,肩披赤色袈裟,颈上挂着一串佛珠,手持十二金环锡杖,浑身上下都充满了禁欲又持重的大德高僧气质。
“玄清,这便是子楚。”慈心对身旁白衣人介绍。
说完,看向江言笑:“子楚,这位是云浮山太微清尊。”
想来头天晚上已和李玄清介绍过他,江言笑忙双手合十,垂下头,规规矩矩对李玄清行礼:“……见过仙尊。”
“嗯。”李玄清应了一声,大约是给慈心面子,语气听上去没有昨天那么冷漠。
慈心今日尤其忙,李玄清没有打扰。同慈心说了几句话后,就走出大殿,不知干什么去了。
江言笑松了一口气,正准备帮慈心忙。慈心率先开口:“子楚,身子好些了吗?”
“多谢大师关心,”江言笑道,“昨日只是着凉,睡一觉就好了。”
“可我见你脸色不太好。”慈心目光有点儿担忧,“方才见玄清时,你的手臂在抖。”
江言笑:“……”
“额……许是太紧张了。”他强行给自己找理由,“早闻太微清尊圣名,今日一见,觉得……”
他微妙的顿了一下,没有说下去。
慈心:“觉得什么?”
江言笑犹豫片刻,凑到慈心耳边,悄声道:“唔……觉得仙尊有点吓人。”
他说的话,配合他这副模样,仿佛一个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乞丐,头一次见到李玄清这样高冷疏离的大能,自然又敬又畏。
听了这话,慈心却笑了。他拍了拍江言笑的头,温和道:“那是你不了解他,相处久了,你就知道他并非表面这样。”
江言笑心道:【我当然知道。】面上还是做出一副畏惧的神情,以期慈心能顾及他的感受,让他和李玄清少一点接触:“大师,那位仙尊也会参加普佛法会吗?”
“嗯,”慈心道,“他是我请来的。”
江言笑:“…………”还真猜对了。
很快,普佛法会开始。
普佛共有六大仪轨:香赞、经咒、赞偈、饶念、拜愿、皈依。
明烛与莲花灯亮起,慈心带头诵了一段江言笑听不懂的经,众僧与信众纷纷吟诵起来,诵经完毕,斋主随慈心拈香,殿中檀香更浓。到了念诵经咒环节,全场更是庄严肃穆,除了整齐的诵经声回荡在大殿,再无一点杂音。
江言笑不知他们诵了几本经,反正没有慈心开小灶,他一点都听不进去。他躲在最后一排,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大殿最前方,慈心身侧的白衣人身上。
李玄清作为贵客立于慈心右侧,仿佛雪山上一颗孤拔的松,颇有些格格不入。
【师尊能听懂佛经吗?】江言笑望着他苍白略显阴沉的面色,心道,【昨日眉心的红光,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知不觉,他的思绪又飘得老远。待到再次回神,已到了新的环节。
拜愿这环,不仅是斋主信徒祈求福寿安康,还需要住持作法,使灾星退度福星临。
待到众人许愿完毕,慈心当众念出长串偈语,对李玄清道:“还请仙尊以剑相助。”
正是他这句话,把江言笑拉出了越飘越远的思绪。
江言笑一愣,就见李玄清轻轻颔首,面无表情地上前一步,按住腰侧悬挂的玉白剑鞘。
在凡间时,为隐藏身份避免麻烦,李玄清通常不会将太微剑凝于眉心,而是化为实体,收入剑鞘随身携带。
他取出长剑,修长的手指握住剑柄,噌一声,太微剑出鞘。
与此同时,江言笑忽地感觉一股巨力在腰间冲撞。
“嗡——!”
浮生剑竟受到太微剑吸引,发出了一声颤鸣!
作者有话要说: 师尊签文中的一半是自己xjb写的。一半化用的古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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