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燕翩翩其辞归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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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梦醒,鸟啼白日静。闲来无事,便窝进了书房,铺了宣纸,桌上有本《淮南子》,提笔随手抄了几段。

竹深林密虫鸣处,时有微凉风。落笔没几行,沈重卿推门而至,只立在身旁,未作言语,我也只好自个写字,同方才却有些心乱。良久,他过来,挽起袖子,执起墨条,端着正打圈儿,力道不轻不重。

半晌,他才道:“清歌,我该走了。”

我笔尖一顿,墨渍划了一道。已写了大半,字迹倒是隽永清秀,可惜了,我只好把纸揉作一团,扔进纸篓,又重新铺了一张,问道:“何时启程?”我早知有日会分别,心下偏有些不舍。我继续执笔写着,心不在焉。

“明日或是后日吧。”他搁下墨条,鸭卵青袖上绣了几株绿竹枝,道,“我今日是来告别的。”说罢,便转身欲走。

我方才回过神,纸面上赫然写着“沈重卿”,我抬头,他已至门槛,我赶忙唤住他道:“沈重卿,带我走。”

闻得此话,他步子生生一顿,我也是愣了神,未想自己竟这般没皮没脸,我暗自悔恨着。谁想,沈重卿随即应了声:“好。”再没回头,隐没在绿荫深处。

又把这张纸揉了,这下再没心思写字了,沈重卿应得这般爽快,也不知是否当真,而我也从未想过,自己会踏出这片竹林。

思量了许久,我便去了爹爹房中,他并未呆于房中,兴许在小别院里纳凉。我从画缸里随手抽了一副画,正是娘亲。似蹙非蹙笼烟眉,似喜非喜含情目,朱唇皓齿。轻罗小扇,纤纤柳腰身,自是美人颜如玉。也难怪,娘亲走后,爹爹日思夜想。我与娘相处时日甚短,只给我一个软玉温香的印象。

“这是你娘?”不知何时沈重卿竟站着我身后,我讷讷地应了声:“嗯。”随即又问道,“你下午说的,可当真?”他目光这才从画卷上移开,道:“当真。”

我倒是可以出去找寻我娘,只是天大地大,何处才能找到,这般我又是满心惆怅。

沈重卿便问道:“那你娘呢?”我这会收了画卷,答道:“安好未断乳是就走了,至今无音讯。我本想着去找她,可不见得我能找到。”我叹息着。这会有些口干,我便坐下,沈重卿竟给我倒了杯水,我接过,轻啜着。只听得他道:“我可以帮你。”

我端着青花茶盏,细致地摩挲着杯沿的纹路。想他不是官宦子弟就是富商大贾,打听个人不成问题吧。方才走了神,适时又问一遍道:“你当真带我走?”他这会凝视着我,眼底极深,比得了一湾碧玉池,我垂眼,只盯得青花茶盏,翠色如峰,良久,他反问道:“你当真跟我走?”

这会问得我有些为难。我支起脑袋思忖着,四下寂静。守了多年的宅子,断然是难舍的,抬头对上沈重卿,我又是万分不舍,这下可算为难。且说安好这个小鬼……

我道:“安好可以一并带走吗?”据理,鬼应是在这荒山野岭的,在人群熙攘的地方总归不妥。

少顷,沈重卿却道:“可以,但她得守些规矩。”安好本就难以约束,这下犯了难。方才想起这事还未与安好商量,起身,对着沈重卿道:“我去叫声安好,与她说说。”我走至门口,对外头外头喊了几声,安好蓦地从屋檐上轻飘飘地落下,笑意盈盈,问道:“姐姐,你找我何事?”

我领着她进屋道:“自然是与你商量些事。” 安好低头沉吟,转而想起了什么,眉飞色舞,对我轻声道:“是不是与重卿哥哥的亲事订下了?”

我方才坐定,这会咳了一声,沈重卿的目光落定在我身上,我心下一羞,嗔骂着:“你怎么成日想着婚嫁,像不像个女儿家?”

安好这会才正经起来,双手撑着桌面,凑在我眼前,道:“姐姐,那是什么事?”我偏头看了一眼沈重卿,他手里正把玩着青花瓷杯,指节修长分明,我问安好:“你想,出这片竹林吗?”罢了,安好喜难自禁,道:“可想了,你要我带我出去吗?”这会儿我倒是点点头,她才欢呼雀跃着:“我终于不用呆在这鬼地方了,我早就想见识十里长街,灯火阑珊的盛景。”顷刻,她又问一遍道:“姐姐你说的当真吗?可当真?”我郑重点头,道:“真的。”她适才宽了心,可是欢喜,欲是满院子撒欢,可被我拦着,道:“还没说完,你且好好听着。”

这会我可是板着脸,屋内也沉了几分,安好这会有些不自在,怯怯道:“你们可别吓唬我。”

沈重卿也不再把玩杯盏,正襟危坐,道:“安好,你是鬼,本就与人不同,若你混到人群里必然不妥。”安好这会眼神有些黯淡,低头未作言语,他继续道:“你今后,可要长点心,可别让人瞧见你,若是贪玩惹了事端,招致道士将你除了也不准。”

安好应了声,早没方才的欢喜,黯然神伤,我甚是心疼。安慰道:“别愁眉苦脸了,毕竟可以出去见识一番。”安好这才展颜,笑意盈盈,道:“说的是。”便自个跑出门撒欢,笑语不绝于耳。我思量着,安好许是独自黯然伤神着,她便向来这般,不让人瞧着她的心事,省得我们担心,心下生了心疼。

良久,沈重卿开口,道:“清歌,还有件事。”

我瞧着他,问道:“什么?”他手指一顿一顿地敲着桌面,道:“我可否伐些竹子做马车?”

林子竹子繁盛,做辆马车也是绰绰有余,那砍些竹子也无妨,我应下。

鱼缸里的青鱼自在惬意,影影绰绰,我给它们换个干净的水,愈发澄澈。想着应是早些吃了它们,这几日也算可以吃全鱼宴,可是丰盛,且当给我们践行吧。

翌日清早,安好把我唤醒,道:“姐姐,重卿哥哥在伐竹。”我方时更衣,挑了件鸭卵青薄纱衫,道:“我让他伐的。”这会又坐在铜镜前梳妆,随手绾青丝,安好也对着铜镜,奈何没她的影像,安好道;“姐姐,我们去看重卿哥哥伐竹了。”

我放下齿梳,镜内芙蓉如画柳若眉,小脸儿有些肥了,我面貌偏偏像爹,安好更像娘,也难怪爹爹偏她多。安好扯着我耳根子喊道:“姐姐,别瞧了,也不能生花。”我这才起身道:“急什么,先填了肚子再去。”她可赖着了,道:“又是吃鱼,也不见得你腻,昨日还剩着多呢。”

我想着撇下她去厨房,这小鬼偏死缠烂打,吃个饭也不让我安生,硬是催促着。清早的竹林还是凉生暑气微,日头还未升起。小径上横着几株竹子,空了一小圈,齐齐剩下尖儿,可是心疼。

沈重卿可伐了些时候,额上渗着细密的汗,我掏出手帕,替他擦了汗,他额头上还有一小条疤痕,隐在发根,瞧不出。

我细声问道:“快好了?”他继续执斧伐着,道:“差不多了。”枝叶沙沙作响,斧斤震山林,我退到一边。安好满面春风道:“姐姐,你方才真是贤惠。”我嗔骂道:“你平日里净是这些歪心思?”安好嬉笑着道:“我也不正想你所想,巴不得重卿哥哥成了我姐夫。”我训道:“谁教你的这般没皮没脸。”

沈重卿方才歇下,对我道:“我还得砍颗树。”十里竹林尽是竹,少见树,院子里有些,我偏又不舍,碧山可是绿树繁盛,我道:“不要伐院里的,我带你去碧山,有些路。”

他取了颗粗壮的树,伐了,回宅里他便专注做着马车,目光凝聚,少抬头。我端了条椅子,坐在他身旁,裁了块枝绿布料做车帘,有些素雅,顺手绣上一对青鲤鱼,偶抬头看他,有时目光对上,相视一笑。连我自个恍生宜室宜家,日子闲闲,男耕女织,可是欢喜。

折腾些时候,算是大功告成,马车有模有样,竹枝的马车偏是典雅,车舆内净是竹清香,凉气消暑,安好可算喜欢,赖车舆内不肯下来,也由着她罢。

沈重卿坐在车辕上,对我道:“清歌,收拾好行李,明天启程。”我叹了声:“这么急。”安好探出头,道:“我便用不着收拾了,姐姐你快去吧。”

我方才转身,沈重卿又嘱咐道:“带些厚袄子。”此番正是炎炎夏,带袄子做什么,我甚疑惑,沈重卿只道:“听我的便是。”我也只好听他的嘱咐,收拾了厚袄子,顺手带上了一幅娘亲的画像,行囊可轻巧,离家意沉沉。(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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