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其顿的腓力?”亚里士多德听到这个名字时愣了一下,他一下子想起了自己为何看着那个少年有些面熟。他就是马其顿王阿敏塔斯三世的小儿子。
腓力此时纵马围着场地驰骋,他高举起桂冠,向场边致意,不过观众们并没有太大反应,因为这位不速之客的出现,不少人都赔了一笔。
腓力对此却毫不在意,他把马的速度放缓,在场边慢步着。他一眼看到了坐在离跑道最近看台上的亚里士多德,于是径直骑着马冲了过来。
阿里斯塔正在为自己丢了一大笔钱而痛心疾首,此刻却看到那个罪魁祸首直接向自己冲过来。他一时无措,但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只见那马背上的少年翻身下马,三步并作两步冲上看台。在人们的注视中,他越过了赫米阿斯和阿里斯塔,一把抱住了亚里士多德的肩膀。
“是你吧!亚里士多德!尼各马可医生的儿子!”他大声说道,声音震得亚里士多德耳膜嗡嗡作响。他的身材高大,比亚里士多德此时还要高出一头,现在被他这样环抱,倒显得亚里士多德比他年纪更小一点。
“额……你好,腓力。”亚里士多德努力挣脱了几下,但并没有什么用处。实话实说,虽然他的童年在马其顿宫廷度过,与这位小王子也见过几面,但两人之间并没有什么交流。
“我一看就猜出是你,爱抓虫子的亚里士多德!我小时候有一次被蜜蜂蜇伤了眼皮,多亏了尼各马可医生的药才治好,他可真是位杰出的药剂师!”腓力大笑着,双手用力摇晃着亚里士多德的肩膀,“想不到在雅典我们还能遇到!”
“命运真是变幻无常。”亚里士多德只好顺着他的话说道,“亚历山大还好吗?”
“哦!可怜的亚历山大,愿诸神护佑他的灵魂。”腓力的情绪一下子低落了,“亚历山大去年在节庆中遇到了强盗,不幸遇刺,佩尔狄卡斯继承了他的王位。”
“愿诸神护佑他的灵魂。”亚里士多德略显尴尬,他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说。
“你一定在奇怪我为什么会出现在雅典吧?”腓力不以为意地提起了话题,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周围的环境,拉着亚里士多德说个不停。
“佩尔狄卡斯继位后,我们的姐夫托勒密担任了他的摄政,为了巩固与底比斯的联盟,我被送往底比斯充当了人质。”腓力看着亚里士多德面露讶异,笑着说道,“不要用这种同情的眼神看着我,我巴不得离开佩拉那座王宫!再说,底比斯人对我不错!我加入了底比斯圣队,住在圣队指挥官潘梅尼斯(Pammenes)家里,而且,你猜怎么着,伊巴密浓达担任了我的军事导师!”
他的话滔滔不绝,亚里士多德根本没有机会插上一句话。这时,腓力开始讲述他来到雅典的缘由:
“去年伊巴密浓达接到情报,说斯巴达人在密谋入侵小亚细亚,他认为再次攻打斯巴达的机会来了,便派人去各城邦游说,要组成一只联盟的大军进攻亚该亚。”他激情澎湃地挥动着手臂,“只要让亚该亚人脱离斯巴达的控制,我们就可以彻底拆散斯巴达的联盟!这样,整个维奥蒂亚、阿提卡和阿卡迪亚都将获得永久的和平!”
“请闭上嘴巴,你太吵了!”一个愠怒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再说了,没有人会服从底比斯统治下的和平!一个霸权的统治只会引来下一个霸权的挑战,战争无休无止!”
说话的正是狄摩西尼,从刚才开始他就对腓力充满了厌恶。这不仅仅是因为他害自己在赛马赌局上输了钱,更是因为他字字句句中体现的对于霸权——尤其是雅典之外的霸权的崇拜。
“你又是什么东西?”腓力的脾气显然不好,他两眼圆睁,口水喷到了狄摩西尼的脸上,“我们说的又关你什么事?没有见识的东西!只有一个强大的城邦才能维护全希腊,对抗外敌侵略,调解城邦间的纠纷!”
“好了,请不要争吵了。”亚里士多德好不容易缓过气来,分开了剑拔弩张的二人。“狄摩西尼,现在不是辩论的时候。”他向着阿里斯塔和赫米阿斯使了个眼色,拉着腓力向看台下走去,“你还没有说你为什么会来雅典呢?”
“就是说嘛,那个打断我的小子真是没有眼色。”腓力一边跟着亚里士多德离开众人,一边说道,“底比斯的派洛皮德(Pelopidas)这次来雅典出使,我就是他的护卫。”
“看来你在底比斯有了施展才华的空间。”亚里士多德看着这位兴奋的王子,欣慰地说道,“我很高兴看到你找到了适合自己的位置。”
“哈哈!亚里士多德,你才是!”腓力拍了一下对方的肩膀,“学园才是适合你的地方!看起来,你过得不错。”
此时,一个仆人模样的年轻人跑过来,朝着腓力耳语了几句。腓力闻言之后朝着亚里士多德抱歉地笑了笑,说道:“我的主人开始召唤我了,很高兴见到你,亚里士多德。希望我们不久还会再见。”
……
亚里士多德没有想到,与腓力的再次见面来的如此之快。就在他们从赛场回到学园的次日,来自底比斯的一行人就前来拜访了学园。
领头的派洛皮德是个年过五旬的老者,他看起来精力充沛,充满智慧,人们知道他是伊巴密浓达的好友,曾经一起经历了留克特拉山谷的大战。同时,他还是一位杰出的外交官,听说他这次来到雅典,特意提出了要拜访学园的要求。
腓力站在派洛皮德后面,他好像和这位将军或外交官关系十分亲密,一直寸步不离的跟在他的身后。此时他看到了广场上的亚里士多德,趁人不注意时朝他眨了眨眼。
柏拉图和几位导师站在广场上,他们或者早就认识这位来访者,或者是闻名已久。柏拉图看到对方走进广场,并没有客套,而是直接将来访的众人带进了学园中央的大厅。同时,他还让学生们都进入厅中,一同欢迎这位客人。
“来到学园,让我感觉回到了年轻时的岁月。”派洛皮德向柏拉图说道,“我还记得我与伊巴密浓达在吕西斯门下学习时的情景,那时候我并不擅长学习哲学,但现在却依仗着话语谋生。”
“伊巴密浓达是一个真正的爱智者。”柏拉图呵呵一笑,并没有正面回应对方的话题,而是询问着底比斯的那位真正主人的情况,“我很希望他能在城邦之中实践着哲学的智慧。”
“他说自己已经放弃了对真理的追求,转而热心于荣誉的生活。”派洛皮德与这位老友毫无芥蒂,评论起来也是异常随意,“想必哲学家会对此感到十分惋惜的。”
“恰恰相反。”柏拉图的语气显得真诚而钦佩,“真正的爱智者应该回归城邦之中,让自己成为城邦的领路人。”
“我会把您的这句话转告他的。”派洛皮德恭敬地说道,“当然,一个人的力量总是十分有限,如果有更多的爱智者加入我们的城邦之中,相信我们会离真理更近一步。”
“这就是你的来意吗?派洛皮德?”柏拉图并不着急回答他,“我们不妨先来考虑一下,伊巴密浓达这次的提议吧。你认为雅典会同意与底比斯结盟吗?”
“我正是要努力达成这一点。”派洛皮德谨慎地说,“从地理上看,雅典与底比斯分别在半岛两侧,互为犄角,正好锁住了科林斯和斯巴达北上的要道;我们各自处于阿提卡和维奥蒂亚的中心,有着广大的城邦作为盟友;而底比斯有着强大的陆军,正如雅典有着强大的海军;我们的联合是将优势互补,没有谁会看不出,这是绝佳的策略。”
“使者言之有理,但并不是事情的全部。”这时,站在柏拉图身后的欧弗雷乌斯说话了。他看了看老师的反应,发现他并没有阻止的意思,于是更加自信地讲了起来:
“首先,您刚才提到,底比斯与雅典分居半岛两岸,这说明我们两个城邦之间距离遥远,中间隔了好几个城邦。一旦发生战争,消息隔绝,我们难以共同行动。”他看着对方,接着说道,
“其次,我们两个城邦同处希腊的中心,背后各自有着不同的敌人,比如色萨利或福西斯。如果我们仅仅对付来自南方的敌人,势必会对北方有所松懈,那时,我们并不一定保持安全的地位。”
“再次,底比斯与斯巴达争斗不死不休,可雅典与斯巴达自科林斯战后已经开始修好,我们并不一定冒着得罪斯巴达的风险,与你们结盟。相反,保持南方的稳定更符合雅典的利益。”
“最后,底比斯要谋求在阿提卡的权益,却没有提供给雅典足够的利益作为交换。甚至,因为底比斯并不沿海,它更需要雅典的海岸,这反而会造成与雅典海上的冲突。”
欧弗雷乌斯侃侃而谈,他从地理形势讲到利益冲突,有理有据地说明了底比斯寻求的结盟一定不会实现。
“说的好,真是有智慧的年轻人!”派洛皮德由面色沉重转而带上了欣喜,他转而向柏拉图说道,“学园真是人才济济,不知道这位年轻的爱智者愿不愿意为底比斯贡献自己的智慧呢?”
“哈哈,你应该问他本人,而不是问我。”柏拉图随意地摆了摆手,“欧弗雷乌斯,你愿意前往底比斯去做一番事业吗?”
“老师。”欧弗雷乌斯向柏拉图施了一礼,转而对着派洛皮德礼貌地说道,“恕我直言,我并没有去底比斯参与政治的想法。”
“这是为什么呢?”派洛皮德开始试图说服他,“听你的说法,早已经对希腊的形势烂熟于心,如果不是为了从政,又为什么深入研究治政之道呢?还是说,你认为底比斯作为希腊的霸主难以实现你的抱负?”
“霸主?”欧弗雷乌斯微笑了一下,“您作为一位将军,一定对霸主这个词深有体会,在您看来,底比斯算得上一个霸主吗?”
“我更希望听听你的高见。”派洛皮德一阵讪笑,他似乎被这个问题弄得有些不自在了。
“那我向您解释一下,我所认为的什么是霸主。”欧弗雷乌斯说道,“在全希腊,曾经有过霸主实力的无过于雅典和斯巴达两个城邦。在与波斯的战争之后,雅典在提洛岛会盟诸城邦,事实上建立了对爱琴海北部的霸权。”
“那时,雅典有着强大的舰队,有着勇敢的士兵,更重要的,它集合了全希腊的物产、财富和人才。我们有本都作为粮仓,色萨利作为牧场,色雷斯的矿山为我们产出金银,雅典的商船通行在爱琴海上。甚至全希腊都将雅典的德拉克马作为通行的钱币,那时,雅典根本不需要发动战争,就可以让财富源源不断进入比雷埃夫斯港。”
“而斯巴达和雅典相反,拉卡代蒙人以武力立国,他们一心征战,将战争作为生命中的一切。他们兼具着狮子的勇猛和狐狸的狡猾,在一切地方为了胜利而不择手段。因此,他们仅用一万精锐的步兵就打败了雅典的联军,而用欺诈的手段换来了波斯的支持。这样,斯巴达的霸权也不过持续了三十年。”
“而底比斯呢?它的崛起完全依赖于伊巴密浓达和他的朋友们,当然也包括将军你。”欧弗雷乌斯不动声色地恭维了对方一句,“但是作为一个城邦,底比斯根本没有成为霸主的条件。”
“底比斯正处维奥蒂亚中心,群山环绕,土地贫瘠,农民根本没有土地耕种,人口更是十分稀少。”他一点一点地展示着底比斯的困难,“没有人口,就没有足够的兵源;没有粮食,就没有足够的补给。伊巴密浓达正是意识到了这一点,才不遗余力地扩大盟友的范围。但是,这样贫穷的城邦能够给它的盟友什么呢?”
“也许,伊巴密浓达可以获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但是这种胜利并不能维持太久。”欧弗雷乌斯一口气说完了这些,总结道,“底比斯只能不断地发动战争,从而补充自己缺少的财富,然而战争总是消耗财富,如此循环,战争的车轮终将有转不下去的一天。”
他静静地看着面色凝重的派洛皮德,一字一顿地说:“底比斯不会成为希腊的霸主,我也不会为它付出自己的智慧。如果我愿意从政,我希望我加入的城邦成为一个真正的霸主,成为雅典和斯巴达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