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无地自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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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听到这个消息的二人都吃了一惊。亚里士多德知道,数学家们在确定某人的位置时都会有一些独特的办法,比如毕达哥拉斯学派的“飞鸽”,学园一定也有相应的技艺。如果是普通人,在混乱之中很可能无法互通消息,但斯彪西波的话无疑表明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他的语气说明了这是当前最紧急的事态。

“你说的不在这个世界之中是什么意思?”色诺克拉底问道,“或许老师他们进入了一些不为人知的隐秘空间呢?”

“那至少不是我所知道的空间。”斯彪西波面沉如水,反问道,“难道你不应该想一想,这是为什么吗?”

“对啊,是什么能让强大的柏拉图隐藏自己呢?”亚里士多德恍然,“如果单纯是躲避城中的骚乱,他完全没有必要切断与斯彪西波的联系。而如今的情形则说明他的失踪不是因为这次暴动,那么,这件事情的原因比老师不见这个事实更加令人恐惧!”

“现在你们只需要了解这个事实,它不会影响我们的行动计划,同时,我们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应对。”斯彪西波看了看他们,嘱托道,“记住,要绝对保密,连狄翁也不要告诉。”

各怀心事的二人相顾无言,只是点了点头,接着他们就被斯彪西波打发到一边,而他则继续与狄翁的手下们安排下一步的进军计划了。

亚里士多德靠在墙角,看着若有所思的色诺克拉底,忍不住低声问道:“你想到了什么?”

“你知道数学家技艺之中的第六个层级是什么吗?”色诺克拉底突然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我记得听老师提起过那个名字,好像叫……多重世界?”亚里士多德想到了柏拉图曾经对厄琉息斯大祭司说过这个名字,“但我并不能理解它是什么意思。”

“你说的没错,我也一直无法清楚地把握这个说法的含义。”色诺克拉底点点头,“如果世界是多重的,就意味着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还存在着其他的世界,那么它与我们的世界是什么关系呢?或者说,它为什么是一种数学的技艺?”

“数学的第五环技艺被称作赋形,这是因为数学家可以用自己努斯的力量将形式赋予对象,这就是空间的几何化。”他接着说道,“我曾经以为,这就是数学家最伟大的创造,用理性给世界以秩序,没有什么比这更符合‘数学’这一名称的本质的了。”

“但当我知道‘多重世界’这个概念时,我陷入了迷惘之中。在我的认识里,如果将世界看做一个封闭的空间,那么它对应的几何形状也一定是唯一的,如果我们找到这个形状,也就是认识到了世界。这是一个数,而不是多个数。”

“但如果世界是多而不是一,这种构想就是行不通的。因为一个数代表的世界应该是同一的,那么没有‘多’存在的必要了。”色诺克拉底罕见地长篇大论起来,“更为令人迷惑的是,这些世界之间是什么关系?如果它们都是单纯的数,那么肯定有一个更大的数包含着它们,这就意味着无限;而如果世界是无限的,则意味着不能使用一个数来描述它,因为每一个数本身都是有限的。那么,数学是什么?世界又是什么?我们该如何说服自己相信数学,又如何让数学去描述世界呢?”

“这是个好问题,它似乎已经进入了辩证法的领域。”亚里士多德看着色诺克拉底认真的表情,点头应道,“不过,你究竟为什么提起这个话题呢?”

“你听到了,亚里士多德。”色诺克拉底正色道,“斯彪西波说,‘老师可能不在这个世界’。对于一个普通人而言,这句话可能意味着那个人已经死去——即他已经身往冥界。但是,对于数学家而言,这句话可能仅仅意味着,他不在我们这个世界之中,而进入了多重世界之中的某一个。”

“那么剩下的可能性就只有两个:他或者是自愿地进入了这个世界,或者是被迫地进入。”他继续推论道,“如果他是被迫的,那么就意味着有一个人或其他存在可以强迫他,这就是说,那个存在比老师更加强力,毕竟,只有被超出自然的力量控制时,一个东西才会做出强迫运动,不是吗?”

“一个比老师更强大的存在吗?”亚里士多德难以置信地摇了摇头,“说实话,这不在我的认知范围之中。如果单论爱智者的技艺,我想当世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超过我们的老师吧。”

“单纯考虑智术的话,或许如此。”色诺克拉底认同他的看法,但他话锋一转,“如果不是人,而是某种其他的力量呢?”

“不是人?那难道还是神不成?”亚里士多德惊愕道,“你这样说,是有什么依据吗?”

“我没有依据,但我想给你展示几个事实。”色诺克拉底说着环视了一下四周,“老师一共来过三次这个地方,对吗?”

“你是说西西里?我想是的。”亚里士多德不明白对方的意思,“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叙拉古。”

“更准确的说,这是他第三次来到叙拉古,但并不是第三次来到西西里。”色诺克拉底纠正他道,“在他第一次来到叙拉古之前,还曾经游历过西西里的其他城邦,包括埃特纳火山,他还穿过海洋去过埃及。”

“这我倒不清楚。”亚里士多德说道,“你知道的,我来到学园时,正好是他第二次拜访叙拉古的时候。”

“我没有经历过他第一次拜访叙拉古,但关于那次访问的传说很多。”色诺克拉底说道,“包括他被僭主欺骗,被卖为奴隶,被昔兰尼人救下,等等。”

“是的,我曾听过那个故事。但我认为这不一定是事实。”亚里士多德坦率地表明了自己的想法,“老师怎么会被卖为奴隶呢?他如果想脱身难道还不容易?”

“很好,你也想到了这一点。”色诺克拉底点头道,“对于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但我们知道,在那次回到雅典之后,老师就开设了学园。”

“你这么说是认为这两者之间存在着因果联系?”亚里士多德问道。

“听我说完,这是第一次老师来到叙拉古的经历。但在上一次,我曾跟随老师一同来这里,那时,老师突然失踪了,直到很多天之后才突然出现在西西里之外的大海上。”

“你说什么?上一次老师也在叙拉古和你们失去了联系,就像这次一样?”亚里士多德瞬间睁大了眼睛,“那么,那时发生了什么?”

“如果让我回忆的话,那时并没有发生什么特殊的事情。”色诺克拉底思忖了一下,“老师在一个夜晚突然不见了,我们曾怀疑是僭主偷偷把他囚禁了起来,但我们在任何地方都没有找到他。我们使用了量地术,甚至借助了星象占卜,始终得不到任何信息。”

“那么,老师后来怎么就这样突然出现了?”

“是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人首先找到的他。据他们说,老师突然在海面上,就在他们船只的正前方。他对他们的解释是,他刚刚穿越了虚空。”

“这一点我就不懂了。”亚里士多德问道,“既然在毕达哥拉斯的学说里,虚空是空间的界限,那么又怎么会有人能够从‘界限’中穿过呢?如果虚空真的是一个一无所有的地方,那么我们又怎么可能‘穿过’它?”

“对此,我一开始也深感疑惑,并且仔细阅读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著作。在他们看来,空间是连续的,而虚空是分割它的界限,这样就使得无规定的存在变得有了规定性。”色诺克拉底答道,“但随着我最近对数学与自然学的研究,我似乎明白了什么:这种对于‘界限’的理解就植根于对于‘世界’的理解之中。换言之,这其实是表明了世界的多重性。”

“你的意思是说,多重世界其实就是由虚空的存在引起的?”亚里士多德追问,“这是什么意思呢?”

“我不敢说我理解了这件事,这只是我的猜想。”色诺克拉底说道,“空间的连续性是绝对的,因此在一个空间中是不可能有界限这回事的,我们看到的占据空间的物体并不是空间本身,而只是恰巧占据了空间的一部分。所以说是虚空规定了物的本质,似乎并不合理。”

“但是,如果存在着多个空间呢?”色诺克拉底紧接着替亚里士多德提问道,“你可能会问,这些空间难道不都是一个更大空间的一部分吗?所以,真正重要的是,这些空间的关系是什么样的?”

“如果不同的空间都是存在于同一个世界之上,那么毫无疑问它们就存在着连续性。而这样的每个空间都可能成为世界整体的一部分。但如果空间之间是彼此独立的呢?就像同心圆的每一个圆周,或者两条平行的直线,它们并不相连,因此它们都不是彼此的一部分。”

“在这两个例子中,你可能就会想到了,两条平行线之所以说不会相交,是因为它们之间存在着一定的空隙,那两个空间之所以被称为彼此独立的,又是因为什么?是什么让它们不会相连或者逐渐融合为一呢?”

“我思考的结果是,这个空隙就是虚空。”色诺克拉底语气坚定,“所以,虚空分割了无限,但不是以我们可见的方式分割了无限,而是将无限分割为了不同的空间,这些空间是彼此独立的。”

“数学家们经常制造空间,而很显然,他们制造的空间并不占据我们这个世界空间的一部分。那么这些空间在哪里?”色诺克拉底看到亚里士多德逐渐迷惑的表情,继续解释道,“有些人说,他们制作的空间是灵魂的一部分,而进入这个空间的只有灵魂——这是可思对象的空间,也就是思想的世界。”

“确实如此,我们也会在思想中构建一个空间,然后将它投射到现实。然而,有很多数学家也可以做到自己全身都进入一个空间,这个空间是他们自己的秘密领地。如果这个空间是纯然属于思想的,也就是不含有一点可见的质料,那么它怎么可能让身体也进入呢?”

“这说明,即使想象的空间也不是完全存在于灵魂之中。我的意思是,它之所以可以被投射入现实并成为被我们可见的一部分,必然占据了实在的空间的一部分。唯一的问题是,这个空间不是我们现在身处的空间,而是一个别的空间,一个与我们的世界彼此独立的空间。”

“请等一下,色诺克拉底。”亚里士多德突然打断了他,“我知道在数学家的技艺中,制造空间只是第四层级的技艺,难道这些人都已经理解了你刚刚说的,多重世界的理论吗?”

“我想并非如此。”色诺克拉底显然也思考过这个问题,因此不假思索地回答他,“所谓构造空间,其实是一种摹仿,它摹仿的当然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中看到的有空间的东西。至于它摹仿的东西存在在那里,其实并不一定被摹仿者所知。”

“让我来做个比喻吧。”他这样说道,“想象有一座房子,它被分割成不同的房间,每一个房间与其他房间都不相邻。我们所有人都生活在某一个房间里,这时,你想要进入另一个房间。当你打开门时,你面对的是许多的房间,你随便推开一扇门,走了进去。在这个时候,你就可以说,你进入了其他房间,但是,如果有人问你,这个房间在这座房子的哪个位置,你能回答吗?或许,你只能回答它与你走出的房间的相对位置,但这个信息需要绝对的准确,否则我们还是不能知道下一次我怎么进入这个房间。”

“那么,第一个走入新房间的人,就将那个空间与他之前所在的空间建立了一种联系。如果他成功回到了原来的房间,想要第二次出门,他有两个选择,一是选择一个与第一次不同的目的地,这等于他要再次建立一个联系。第二个选择是,按照自己的记忆,继续前往上次曾去过的地方。你觉得他会选择哪个呢?”

“如果是我,可能会探索新的房间。”亚里士多德答道,“但你提到了一个因素,那就是记忆。如果我的记忆是有限的,我根本记不清去那个房间的道路呢?”

“很好,你抓住了重点。”色诺克拉底点点头,“现在就有了三种可能:一是一个记忆十分糟糕的人,他根本连第一次的路都记不住,这样他只能误打误撞地进入任意一个房间。二是一个记忆平常的人,他只能记住一条道路,那么他每次都会回到原来的房间。三是一个记忆超群的人,他可以记住两条甚至许多条道路,那么,他就有很多选择,在他看来,这个房子里的很多房间都是可以被确定的。”

“那么,问题就在这里。每一个房间可能都不是空的,它们中有的可能有坍塌的危险,有的可能充满了有毒的气体,有的其中可能有一只吃人的猛兽。那么,每进入一个新的房间对人来说都是一次冒险,而这时,你是会选择熟悉的地方,还是新的冒险呢?”

“我想大多数人都会选择稳妥的方案。”亚里士多德说道,“但也不排除有些天性热爱冒险的人。”

“现在,把记忆理解为努斯的能力,把房间理解为不同的空间。”色诺克拉底说道,“这样我们就可以想见,当一个数学家费劲千辛万苦打通了一条通往其他空间的道路时,迎接他的很可能是死亡,或者一去不回。这样,无数位先驱者用自己的灵魂作为代价去探索不同的空间,而最终适宜我们进入或者能被记住的只有很少,或者,仅有一个。这样,他们会告诉他们的学生,这样一个安全的地方,而久而久之,这个地方就会成为制作空间的首选地。我想这一点应该是不难理解的吧?”

“但不同的数学家还是可以找到不同的安全空间,不是吗?”亚里士多德问道,“你如何证明他们找到的都是同一个呢?”

“事实上,正是因为我们不知道,我们才会选择最稳妥的方式。”色诺克拉底摇摇头,“因为技艺需要传承,知识需要积累,而打翻一个熟悉的世界并不是对这种传承最好的选择。也许不同人可以找到不同的安全空间,他们就可以通过各自的学生将这个知识传递给他人。但是,如果大多数人都是技艺低下的人,他们根本没有开拓新空间的能力,而进入前辈已经指明的路途就是唯一的选择了。”

“但柏拉图显然不在其列。”亚里士多德说道,“老师一定有能力也有愿望去开拓更多可知的空间吧?”

“我想,他确实这样做了。”色诺克拉底点点头,“他曾经对我说过一个地方,我以为那是寓言。但现在想想,那可能只是一个对事实的描述。”

“真的?老师对你说过什么?”亚里士多德急切地问道。

“老师曾经对我提起过,存在着一个世界,不同于我们的世界。”色诺克拉底缓缓答道,“那里有一个名字,叫做亚特兰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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