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利斯都!”狄奥尼索斯二世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赶紧从刚才的局促场面中抽身,“你来晚了!我们正在讨论如何恢复城邦的收入!”
“陛下,这是因为我正在接待来自爱利亚的贵客。”菲利斯都的须发雪白,满面皱纹,但声音依然洪亮,“我没有想到今天的宴饮开始得如此早。”
“哦?有客人?那你应该早点把他带到这里来见我啊!”僭主自然而然地将话题转移,并且表现出十分感兴趣的样子,“这可不是我们叙拉古人的待客之道!”
“我自然有这样的想法,但有些事更为紧急,让我不得不优先处理。”菲利斯都让开身体,指向身后的三人,“具体情况,请让我们的客人来为您解释吧。”
“尊敬的陛下,我是爱利亚的优西比乌斯。”领头的爱利亚人面色凝重,一点儿也没有在船上的举重若轻,他缓缓说道,“就在我们来叙拉古的路上,在海上遇到了袭击。”
“袭击?”狄奥尼索斯二世一惊,“是什么人干的?海盗?”
“一开始我们也认为是海盗,但我们的一位擅长追踪的同伴通过一枚箭头确定了这些袭击者的位置。”优西比乌斯举起了一枚生锈的青铜箭头,“它来自这里。”
“这里?”僭主一挑眉头,“你是说,袭击你们的是叙拉古人?”
“陛下,我检查了这箭簇,确实是我们军需库中收藏的装备。”菲利斯都插话道,“我和这些武器打了一辈子交道,哪怕是不同城邦的箭头,我也绝不会看错的。”
“这下子就要问问军需官了!”僭主一拍桌子,“这个混蛋竟然敢私自贩卖军队的装备,还敢卖给海盗!”
“我刚刚听到这件事时,也和您有同样的想法,于是立刻去调查了军需官。然而,军需官对此事一无所知。”菲利斯都答道,“这些武器的申请和领取均遵守了正常的流程,换言之,这是我们军队的调动。”
“谁调动了军队?”狄奥尼索斯二世这下可坐不住了,“海军将军?提莫克拉底在哪?他手下的战船被私自调动了吗?”
“这种可能性我也调查过了。”菲利斯都不假思索地回答,“提莫克拉底没有调动军队,这几天他一直负责城邦的防御,一刻也没有离开岗位。”
“这可真是一桩奇闻!”僭主不解地摇了摇头,“告诉我,亲爱的菲利斯都,我们城邦的军队和船只是怎么跑到海上去的?”
“您可能忘了,能调动战船的可不止提莫克拉底一人。”菲利斯都看了站在一边的狄翁一眼,“我记得,您曾经让提莫克拉底与狄翁通力合作,一同掌管城邦的军事。”
“哦?”僭主的目光一下子集中到了狄翁脸上,“我倒忘了这件事。所以,你曾经派船只出海吗?”
“我确实派了三只快船出海,但他们另有使命。”狄翁开诚布公地说道,“我从来没有下令去袭击爱利亚人,事实上,我根本不认识他们,也从未知晓他们要来西西里的消息。”
“这是你的一面之词。”菲利斯都寸步不让,“爱利亚人是我的客人,而他们的到来正是为了解决城邦附近海域频频发生的渔船被袭击一事。而你,恰恰在用此事大做文章,不是吗?”
“这是毫无意义的联想!”狄翁勃然大怒,“我以诸神之名义起誓,我根本没有下令伤害过任何人!”
“你的誓言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客人受到袭击可是千真万确。”菲利斯都嘴角带上了一丝不屑的笑容,“而且,我听说,当时在船上的还有学园的来客,他们都可以作证,不是吗?”
“还有这事?”僭主一下子兴奋了起来,“优西比乌斯先生,真的是这样吗?”
“确有此事。”优西比乌斯向着学园的众人看去,“当时我们搭成了从塔兰顿出发的船,那条船上也载了来自学园的客人。”
“咳咳。我来作证吧,他说的是真的。”阿里斯提波突然从座位上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菲利斯都面前,“让我这个老家伙来回答你们的疑问吧。”
“啊!阿里斯提波,有你的证词,这样我就放心了。”僭主拊掌大笑道,“请告诉我,你看到了什么?”
“我?我什么也没看到。”阿里斯提波微笑着说道,“我当时正在船舱里睡觉。当我醒来时,我们的亚里士多德小朋友告诉我,刚刚有人袭击了我们的船。船上还有很多箭痕,就是这样。”
“所以,你们没有看清那船的样子,是吗?”狄奥尼索斯二世又看向一边的年轻人,“亚里士多德,你怎么说?”
“我看到了打着黑帆的三艘快船。”亚里士多德思忖着说道,“它们形状狭长,速度很快,除此之外我没有看到任何标志。”
“这听起来像是我们的快船啊。”菲利斯都点了点头,“如果检查港口停泊的船只,应该不难确定是哪几艘吧?”
“即便是我们的船,你又怎么确定船上是我们的人呢?”狄翁马上问道,“船只是工具,谁都可以驾驶它,它可能被偷,被抢,被劫持,不是吗?”
“那就要请你解释一下,你调动的那三艘船是去了哪里,执行什么样的任务?”菲利斯都质问道,“它们在哪里有可能被劫持,又为什么会被偷盗呢?”
“它们在执行秘密的任务。具体情况请恕我不能透露。”狄翁斩钉截铁,“但我以自己的荣誉保证,这种行径绝非出自我的意愿。”
“这是毫无意义的保证。”菲利斯都发出一声嗤笑,“陛下,如果每个人都可以靠发誓来解决问题,那就不需要法律也不需要正义的审判了。”
“所以我们陷入了僵局,不是吗?”僭主左看看右看看,“如果我们不能确定船上的人是谁,我们也不能指控狄翁,对不对?”
“我并不这么认为,陛下。”菲利斯都说道,“我认为应该按照目前所有的证据进行合理的推测,嫌疑最大的人就应该接受质问。”
“关于这一点,我有一个疑问。”亚里士多德突然说道,“为什么我们不问问爱利亚人呢?”他转向优西比乌斯,说道,“您曾经说过一句话,让我十分费解。在袭击发生后,您说那些人是冲着你们三人而来,这说明您早就知道有人在追逐你们。那请问,您知道他们是什么人吗?他们又是为了什么追杀你们呢?”
“呵呵,你的记忆力很好。我可以解释一下来龙去脉。”优西比乌斯清了清嗓子,开始讲述,“我们从爱利亚出发后不久,就发现路上有人在跟踪我们。”
“请稍等一下。”亚里士多德打断了他,“您说三位从爱利亚出发,你们是走的海路还是陆路呢?”
“我们当然是直接乘船出发,这样更加方便。”优西比乌斯说道,“我明白你的疑问,如果我们乘船从爱利亚出发前往西西里,为什么会出现在半岛另一侧的塔兰顿呢?”
见亚里士多德点头,他便接着说道:“我们从爱利亚出海时就遇到了暴风雨,这场风暴十分诡异,在我们还未来得及反应之前,它就击碎了我们的船只。”
“从爱利亚往南的每一处海域都乌云密布,没有一天不是风暴将至的天气。于是,我们被迫改变方案,从陆路向南进发。然而,我们不久就发现有人在跟踪我们。”
“抱歉我还要打断您。”亚里士多德说道,“我曾亲眼见到过您的技艺,我认为你们是不可能被追上的,这种追踪又有什么威胁?”
“那你就是太过高看我们了。”优西比乌斯无奈一笑,“我们在赶路方面确实有一些诀窍,但我们也是人,也需要休息和补给,不可能一整天都在使用智术。”
“好吧,请继续。”亚里士多德没有深究下去,而是听对方继续说道:
“我们一开始认为是爱利亚的敌人在跟着我们,就想办法甩开他们。但是我们越往南走,就发现不止一批的追兵在跟着我们。这个时候我们不敢轻易闯入敌对城邦的疆界,只能往东到达我们的盟友那里。因此,我们才会前往塔兰顿。”
“爱利亚与塔兰顿是多年的盟友,不仅如此,塔兰顿人的航海技术在整个大希腊都是首屈一指的。我们希望可以在那里得到帮助。果不其然,当我们来到塔兰顿时,追兵就不见了。后面的事情你就知道了。”
“我明白了。”亚里士多德微微点头,“所以这就是你们急于上船,而不愿意等阿启泰派出另一条船送你们出海的原因?”
“追兵不知道什么时候还会赶到,我们不愿冒这样的风险。”优西比乌斯承认道,“更何况我们在船舷上看到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的标志,以为可以有效地震慑一些心怀不轨的人。”
“但他们明显不理会什么学派。”阿里斯提波插话了,“我听了你的讲述,起码得到两个结论:一是追兵从意大利而来,并不是在海上遇到的;二是他们根本不顾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实力,敢于在海上袭击一艘塔兰顿的船只。”
“也许他们根本不认识塔兰顿的标志呢?”狄奥尼索斯二世突然表示了异议,“也许,他们穷凶极恶,一心想要袭击,根本无暇注意船上的标志?”
“陛下,在意大利,恐怕没有一个水手不认识塔兰顿的标志。”优西比乌斯说道,“再说,我们坐的这条船不同寻常,它设置了毕达哥拉斯学派特有的智术机关。然而即便对方发现了这一点,仍然没有停止追击。”
“我想这样就可以澄清我的嫌疑。”狄翁松了一口气,“你们都知道学园与塔兰顿的关系,如果是我手下的人,决计不敢对塔兰顿的船只出手。”
“或者,这是故意为之呢?”菲利斯都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利用大家都认为你不会攻击塔兰顿船只的常识,故意做出一个假象,洗脱自己的嫌疑。”
“无聊的指责。”狄翁轻蔑地说道,“我根本没有这么做的动机,而且一般的船只怎么可能击败塔兰顿的船呢?有见识的水手应该立刻停止对他们的追击,不然一定自讨苦吃。”
“这说明对方不是意大利诸城邦的人?”亚里士多德暗暗思索,“可我们在之后遇到的海怪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还没等他提问,阿里斯提波率先向优西比乌斯发出了诘问:“我也有一个疑惑。在你们离开我们的船之后,我们马上就遭到了第二次袭击。”
“第二次?”优西比乌斯显得异常惊讶,“还是那些海盗船吗?他们追了上来?”
“要是他们我就不会奇怪了。”阿里斯提波摇了摇头,“我从未见过如此恐怖、如此恶心的东西,它在海上出现,仿佛一个阴影,又仿佛是海神的恶意凝聚在我们身上。如果非要找一个名字来描述它,可能只有传说中的海怪符合我们的想象。”
“你说什么?神话中的海怪出现了?”优西比乌斯大惊失色,在场的其他人也都陷入惊惧之中。
“多亏了我们有一条好船,还有一位好船长。”阿里斯提波平静地说,“但让我不解的是,既然我们的船只之前受到了爱利亚学派技艺的影响,那海怪是怎么追上我们的呢?又为什么偏偏在你们离开之后才发动袭击?”
“不是偏偏选在我们离开之后才袭击。我想,是因为只有我们离开了,它才能发动攻击。”优西比乌斯解释道,“在技艺作用于船上时,没有东西可以接近它,也不能触碰到它。而当我们离开时,这种技艺消失了。”
“好。那我还有第二个疑问。”阿里斯提波接着说,“海怪是来追你们的,还是来追我们的?”
“这我就不清楚了。”优西比乌斯茫然道,“如果是因为我们给您带来了麻烦,那真是出乎我们意料之外的事情,我对此感到十分抱歉。但是,我们一直以来都认为是敌对城邦在追逐我们,从来没想到过有什么神秘的生物……”
“我们最近倒是常常与神秘的世界打交道。”阿里斯提波转向狄奥尼索斯二世和菲利斯都,“在塔兰顿,我们遇到了秘密教派的袭击,我想,柏拉图在雅典遇到的和我们遇到的是同一伙人。”
“俄耳甫斯教吗?”一直冷眼旁观的柏拉图捻着胡须,在此刻说道,“他们来到了意大利?”
“我认为,他们一直盘踞在大希腊的诸城邦。”阿里斯提波确认了一下柏拉图的眼色,“无论是风暴还是袭击,就是他们在制造混乱。”
“等等,各位,我有点糊涂了。”狄奥尼索斯二世连连摆手,“你们说的这个‘秘密教派’是什么东西?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也许他们从未登陆过西西里。”柏拉图对僭主解释道,“也许是因为他们一直生活在阴影之中,您无从了解他们。”
“所以,又扯上这些神秘势力了?”僭主紧张地看着众人,“而且,他们还会操纵海怪?”
“这不是重点,陛下。”阿里斯提波上前一步,“也许,您最近曾听到过‘海上之王’出现的消息吗?”不等对方回答,他便说下去,“席卷全海岸的暴风雨,海上之王,‘波塞冬’和海神的怪物,这些东西同时出现,可绝不是偶然。”